《失控的照護》：安全網破裂之後

文章首圖為金馬影展提供

當你面對一群瀕臨崩潰的病患家屬，他們看顧久病臥床的至親而心力交瘁，死亡成為唯一的解脫之道，你又剛好有方法製造一場謀殺，讓病人看似自然死亡，完全不會被警方懷疑時，你會怎麼做？

接著，如果你選擇私自下手，不只犯法，更剝奪了當事人選擇死亡與否的自由時，這項做法還稱得上合理嗎？你（主角）是否正傲慢地，將自己的痛苦經驗強加於他人？

這些問題，正是《失控的照護》一片對觀眾提出的靈魂拷問。

（警告：本文試在不洩漏過多劇情、不破壞觀影體驗的前提下進行分析與自抒；若您對此仍有疑慮，請斟酌是否繼續閱讀）

失控的照護（ロスト・ケア）改編自 2013 年出版的日本同名小說，作者葉真中顯筆鋒尖銳，擅於描寫生活在道德灰色地帶的弱勢群體。透過細膩描寫，他不吝呈現貧窮、病痛、寂寞、霸凌衍生的人類百態，挑釁讀者思維，讓大家如坐針氈，對角色產生既同情，又憤怒的複雜情緒。

小說以不同角色在各時間點的「證詞」形成章節，本次於「2023 金馬X司法影展」首映的《失控的照護》電影版則去蕪存菁，聚焦照顧服務員斯波宗典（松山研一飾）和檢察官大友秀美（長澤雅美飾）兩名主角的價值觀衝突。至於各自對照護與命案持不同觀點的配角群，則僅透過對話呈現。

此外，小說透過各角色之口，帶出日本面臨超高齡社會、少子化兩因素釀成的崩世光景，作者更在推理間引用各項真實數據對制度提出批判。電影因篇幅限制，改用畫面敘述照顧者的辛苦，像是忘記丈夫已逝的失智症患者，產生知覺障礙的中風者，女兒無法制止病重母親在家中便溺、情緒失控，情急之下甩了她一巴掌，隨即痛哭倒地⋯⋯。這些場景並非虛構，是當代社會的家庭風景。

原作和電影都不斷提及一段驚悚數字——「每五名日本人中，就有一名是高齡者」，另根據日本社福學者湯原悅子的研究，1998 年至 2015 年間，全日本發生 716 件照顧殺人（介護殺人）案，日本警察廳也在 2007 年將照顧疲乏（介護・看病疲れ）列為刑案的主要動機之一。

不只日本面對此難題，台灣亦然。台灣社福團體——家庭照顧者關懷總會統整十年來的新聞報導與刑事判決書，研判 2012 年至 2022 年間，全台共發生 91 件照顧殺人案件。

筆者曾參加一場長照議題研討會，某位接觸過照顧殺人案件的律師私下感嘆，這種案件和其他刑案最不同的地方是，它們多半不源自仇恨，行為人（兇手）的動機，往往是捨不得家人繼續受苦。

本作最高明之處也在此，作者／導演讓觀眾看見照護者宛如身處地獄的生活，呈現兇手的動機與痛苦，同時卻不帶立場地，讓觀眾自行思考「即便如此，兇手有資格剝奪他人的生命權嗎？」

當主角斯波宗典站上法庭，有憤怒家屬咒罵他是惡魔，有信賴他的同事驚嚇過度，當場暈眩；但鏡頭一切換，也有暗自欣慰，感到解脫者。檢察官大友秀美詢問一名哭泣中的死者家屬，你是因為想起母親的遺憾而落淚嗎？

對方卻回答，「不，我彷彿得救了，母親應該也是。」大友啞口以對，她無法譴責這位家屬心裡的秘密感受。

這些照護家屬在愛與痛苦之間拉扯，即使是尚未倒下者，心也早已破碎。但電影想談的更多，在案件之外，觀眾還能感受到一股強烈無力感，時刻浮現在多數角色的眉宇間，片子不著痕跡地劍指核心，造就照顧殺人的原因，通常是階級問題。

大友在電影開頭偵訊一名犯下竊盜罪的無家老婦，大友苦口婆心勸她改過，老太太淡淡回覆，「對你來說，監獄可能是最可怕的地方，但對我來說，進監獄就不用睡在街頭上，還有三餐吃。」

片中出現的家屬都因照顧、工作兩頭燒。因為要出門工作，他們無法時刻照料重病親友，但不工作，就沒錢付醫藥費和居家服務費，甚至自己都養不起。

斯波來自貧窮家庭，從服裝、言行來看，他的同事也多半屬於經濟弱勢，原作更寫得直白，長照服務工時長、報酬低，還要忍受常人無法負荷的情緒壓力，因此離職率極高，除了少部份極具愛心的照服員或社工外，大多職員沒有其他工作選擇。

也因此，當大友在偵訊期間不斷對斯波「講道理」時，性格冷靜的斯波一度忍不住對大友怒斥：「你們這些待在安全網裡的人說的話，只會讓我們更痛苦。」

難道大友不懂嗎？其實她並非冷血傲慢之人，至於劇情中最精彩的矛盾和催淚處，還待各位進場實際目睹。

這些強烈的對白與畫面，可能會讓許多觀眾在欣賞途中產生既視感，因為你我身邊，多少都有親友身為照護者，正在經歷類似的痛苦。

回到文章開頭的靈魂拷問，我沒有答案，甚至在台灣目前的判例中，法界也仍舊爭辯不休。

台灣的某件照顧殺人案件，某父親照顧先天性重度腦性麻痺的女兒多年，因捨不得她繼續受苦而下手。在臺灣臺北地方法院 109 年度重訴字第 8 號刑事判決中，多年關注長照議題的審判長林孟皇忍不住在結尾寫道：「被告如此的疼愛ＯＯＯ，卻又親手終結她的生命，想必他在未來的人生歲月裡，將始終受到『良心監牢』的禁錮，是否有再對他執行徒刑，於監所內施以教化矯正的必要，容有再行審酌的餘地。」

或許我們唯一能做的，就是預防，讓這張安全網更牢固，網洞更細一點，盡量減少從中滑落的人數。

這不是一部令人愉快的電影，但它是一部必須被看見的電影。

【影展資訊】

2023 金馬影展將於 11 月 9 日至 26 日展開，10 月 27 日周五晚間舉辦選片指南，10 月 28 日下午 1 點於官網開始售票。

⬛️🟥⬜️ 2023 金馬X司法影展 ⬛️🟥⬜️ ⁣
Goldenhorse X Judicial Film Festival⁣
▎台北 11.09 – 11.26⁣
▎台中 12.02 – 12.03⁣
▎台南 12.02 – 12.03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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