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下文化
2018-09-24發佈
2023-03-15更新
《21世紀的21堂課》書摘:現代智人的必修課
也就是說,即使我們相信《聖經》是上帝的真言,但仍有幾十億虔誠的印度教徒、穆斯林、猶太人、埃及人、羅馬人和日本人,在千百年來都相信某些虛構的故事。同樣的,這並不代表這些虛構故事必然沒有價值、甚至會造成傷害;它們仍然可能既美麗、又能鼓舞人心。
《21世紀的21堂課》書摘:現代智人的必修課
後真相始自政治宣傳
不斷有人告訴我們,現在是一個全新而駭人的後真相時代,我們身邊充滿各種謊言和虛假。相關例子簡直是隨手可得。像是在2014 年2 月下旬,一批沒有配戴任何軍章的俄羅斯特種部隊,入侵烏克蘭,占領克里米亞的重要據點。俄羅斯政府和普丁總統本人一再否認這些部隊屬於俄羅斯,說他們是「自衛團體」,大概是他們自己去軍用品店買了看起來像俄軍的裝備。講出這種荒謬言論的時候,普丁等人根本心知肚明自己在說謊。
俄羅斯國族主義者當然可以為這個謊言找藉口,說這是為了更崇高的理想:俄羅斯正在打一場正義的戰爭,連殺人都在所不惜,說謊哪有什麼關係?
在此,為入侵烏克蘭提供正當理由的崇高理想是「維護神聖的俄羅斯國族」。根據俄羅斯國族神話,俄羅斯是一個神聖的實體,雖然邪惡的敵人多次試圖入侵瓦解俄羅斯,但是這個神聖的實體已經撐過了千年之久,歷經蒙古、波蘭、瑞典、拿破崙大軍團、希特勒的德意志國防軍;到了1990 年代,則是輪到北約、美國和歐盟打算摧毀俄羅斯,拆散其組成,於是刻意催生像是烏克蘭這種「偽國」。對於許多俄羅斯國族主義者來說,要說烏克蘭是一個獨立於俄羅斯的國家,根本是漫天大謊;相較之下,普丁正在推動「重建俄羅斯」這項神聖任務,過程裡說什麼謊,都只是小事。
烏克蘭的國民、外界觀察家和專業歷史學家,很可能對這種說法憤憤不平,並認為雖然俄羅斯的欺瞞手段早就如同軍火庫一般 齊備,但這個謊仍然可說是「原子彈等級的謊言」。要說烏克蘭不是一個現存的獨立國家,一方面是漠視了諸多歷史事實,例如在號稱俄羅斯一統的千年裡,基輔和莫斯科其實只有大約三百年屬於同一個國家。二方面也違反了俄羅斯過去曾經接受的許許多多國際法和條約,其中對於烏克蘭獨立的主權和邊界都有規定。而最重要的第三方面,這還忽略了幾千萬烏克蘭人對自己的看法。難道烏克蘭人竟然對自己的身分認同,沒有決定權?
俄羅斯國族主義者說有些國家其實是偽國,烏克蘭國族主義者當然也會同意,只是對他們來說,該算是偽國的絕不是烏克蘭,而是俄羅斯無端入侵烏克蘭之後,為了掩飾侵略行徑,所成立的「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」和「頓內茨人民共和國」。不論你支持哪一方,看來我們都確實生活在一個可怕的後真相時代;會被偽造的不只是某些特定軍事事件,就連整個歷史和國家都可能被偽造。但如果這真是後真相時代,那個曾經一度幸福美好的「真相時代」,到底是什麼時候? 1980 年代? 1950 年代? 1930年代?而且,是什麼讓我們走向了後真相時代?是網際網路?社群媒體?還是普丁和川普上臺?
簡單回顧歷史,就會發現:政治宣傳和假資訊由來已久,甚至就連拒絕承認整個國家的存在、或刻意創造出整個偽國的習慣,也是源遠流長。1931 年,日軍就是假裝自己遭到攻擊,以此為藉口而入侵中國,接著又創立偽滿洲國,以合理化自己的侵略。至於中國自己,長久以來也一直否認西藏是個獨立國家。英國殖民澳洲,援引的法條是認定澳洲為terra nullius(拉丁文,意為「無主之地」),這等於是把澳洲長達五萬年的原住民歷史,一筆勾消。
二十世紀初期,猶太復國主義者最愛談的口號,就是要讓「沒有土地的人民(猶太人),回到沒有人民的土地上(巴勒斯坦)」。至於住在當地的阿拉伯人?那就不用太計較了。1969 年,以色列前總理梅爾有句名言,說巴勒斯坦人從來就不存在。就算到了今天,這種觀點在以色列仍然非常普遍。但這樣說來,過去幾十年的武裝衝突,豈不就是為了擊敗「不存在」的對手?又譬如2016 年2 月,以色列國會議員博蔻(Anat Berko)就在國會上,公開質疑巴勒斯坦人民的現實和歷史是假的。她有什麼證據呢?她說因為阿拉伯文根本沒有p 這個字母,所以怎麼可能有Palestine(巴勒斯坦)?事實上,阿拉伯文的f 就是p,巴勒斯坦在阿拉伯文寫為Falastin。
宗教神話—流傳千年的假新聞
其實,人類一直活在後真相的時代。智人就是一種後真相的物種,創造並相信虛構故事的能力愈高,就能發揮愈多能力。從石器時代以來,人類就是運用不斷自我強化的神話,來團結合作。智人之所以能夠征服地球,最重要的因素就是創造並傳播虛構故事的獨特能力。人類是唯一能與眾多陌生個體合作的哺乳動物,原因就在於:只有人類能夠創造出虛構的故事,並且把這些故事流傳出去,讓幾百萬人都相信。只要每個人都相信同樣的故事、遵守同樣的法律,就能有效彼此合作。
因此,如果你想指責臉書、川普或普丁帶出了全新而恐怖的後真相時代,請提醒自己:不過幾百年前,還有幾百萬的基督徒把自己鎖在一個不斷自我強化的神話泡泡裡,從來不敢質疑《聖經》在各種事實上是否真實;至於幾百萬的穆斯林,也對《古蘭經》有著絕不質疑的信念。幾千年來,人類社群網路裡,許多的「新聞」和「事實」其實都只是虛構,講述著奇蹟、天使、惡魔和女巫的故事,彷彿有無畏的記者 從地獄最深處,給我們帶來第一手的報導。
我們沒有任何科學證據指出「夏娃被蛇誘惑、所有異教徒死後的靈魂都在地獄燃燒」,也沒有任何科學證據證明「如果婆羅門與穢多成婚,會令宇宙的創造者震怒」,然而就是有幾十億人相信這些故事,一信就是幾千年。有些假新聞,就是能夠長長久久。
我知道,我把宗教神話等同於假新聞,可能會讓許多人不悅,但關鍵正在於此。如果只有一千個人,相信某個編造的故事、相信一個月,這是假新聞。但如果是十億人,相信某個編造的故事、相信一千年,這就成了宗教信仰,而且會警告所有其他人,不准說這是假新聞,否則就是傷害了信徒的感情(或是引發他們的怒火)。
但請注意,我並不否認宗教很有用,也不否認宗教可能帶來正面影響。而且還正好相反:無論好壞,虛構故事都是人類威力最強大的一項工具。例如宗教,透過信條將民眾聚集在一起,也就讓人類得以進行大規模合作。在宗教的啟發下,人類雖然組成了軍隊、蓋起了監獄,但也建起了醫院、學校和橋梁。亞當和夏娃從未真正存在,但沙特爾大教堂美麗依然。雖然《聖經》許多部分可能都是虛構,但仍然能夠給幾十億人帶來喜樂,也仍然能鼓勵人類體貼、勇敢、有創意,一如所有的小說作品,例如《唐吉訶德》、《戰爭與和平》、以及《哈利波特》。
同樣的,有些人可能因為我把《聖經》拿來和《哈利波特》相比,而感到受冒犯。如果你是一位肯用科學思考的基督徒,可能會認為雖然《聖經》有各種錯誤和虛構,但這是因為《聖經》本來就不是要做為紀實敘述,而是一個藏有深刻智慧的隱喻故事—但請想想,《哈利波特》不也是如此?
至於如果你是基本教義派的基督徒,則可 能堅持認為《聖經》的字字句句都絕對真實正確。讓我們暫時假設確實如此,《聖經》就是唯一的真神所說的不可能出錯的真言。然而這樣一來,面對《古蘭經》、《塔木德》、《摩門經》、《吠陀經》、埃及的《死者之書》,該怎麼解釋?難道身為基督徒的你不覺得,這些文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類(或說是惡魔?)精心寫出的虛構故事?看到羅馬皇帝奧古斯都和克勞狄烏斯號稱有神性,你又怎麼想?羅馬元老院聲稱自己有權力把人變成神,接著又要帝國的子民去崇拜這些神。那不是虛構的故事嗎?而且事實上,歷史上至少就有一個例子,讓某個假神親口承認自己出於虛構。前面曾提到,日本軍國主義從1930 年代到1940 年代早期,十分依賴對天皇神性的狂熱信仰。及至日本戰敗,裕仁天皇也就公開承認這並非事實,他終究是人、而非神。
也就是說,即使我們相信《聖經》是上帝的真言,但仍有幾十億虔誠的印度教徒、穆斯林、猶太人、埃及人、羅馬人和日本人,在千百年來都相信某些虛構的故事。同樣的,這並不代表這些虛構故事必然沒有價值、甚至會造成傷害;它們仍然可能既美麗、又能鼓舞人心。
當然,並非所有宗教神話都同樣良善。1255 年8 月29 日,在英格蘭林肯鎮的一口井裡,發現了一位名叫休(Hugh)的九歲男孩屍體。雖然當時沒有臉書、也沒有推特,但很快謠言就傳了出去,說休是被當地猶太人所殺。故事如滾雪球般愈滾愈大,而當時聲名赫赫的史家派瑞斯(Matthew Paris)還寫出一篇血腥而詳細的描述,寫說在英格蘭各地許多重要的猶太人士,如何聚集到林肯鎮,誘拐了這個孩子,先把他養肥,再施以折磨,最後釘死在十字架上。
為了這樁傳說中的謀殺,十九名猶太人受到審判並處決。這種 對猶太人橫加汙蔑的「血祭誹謗」(blood libel),在其他英格蘭城鎮也流行起來,導致一系列的集體迫害,有時整個猶太社群都遭到屠殺。最後到了1290 年,全英格蘭的猶太人都遭到驅逐出境。
故事還沒結束。猶太人遭逐出英格蘭一個世紀之後,英國文學之父喬叟,還在《坎特伯里故事集》放了一篇〈小修女院院長的故事〉,正是以林肯鎮的休,做為故事原型的血祭誹謗文章。而在這篇故事裡,最後是以將猶太人吊死告結。
從中世紀晚期的西班牙、到現代的俄羅斯,每次出現反猶太人運動,類似的血祭誹謗都會成為其中的骨幹。甚至是到了2016 年的假新聞裡,都還有人盛傳希拉蕊是某個兒童販賣網路的首腦,將兒童做為性奴,關在某個知名披薩店的地下室。有夠多美國人相信了這則假新聞,而對希拉蕊的選情造成影響;甚至還有一個人居然拿了槍,衝到這家披薩店,要求檢查他們的地下室(事實證明,那家披薩店沒有地下室)。
至於林肯鎮的休,並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麼過世的,但他最後是安葬在林肯大教堂,封為聖人。據稱他已經行過各種奇蹟,而且在所有猶太人被逐出英格蘭已經幾個世紀過後,墳墓仍然吸引了絡繹不絕的朝聖者。182 一直要到1955 年(納粹大屠殺發生十年之後),林肯大教堂才出面否認這樁血祭誹謗,並在休的墓旁,放上一則說明:「在中世紀、甚至更晚近的時期,猶太社群對基督宗教男孩進行『儀式性謀殺』的傳言,在整個歐洲甚囂塵上。這些虛構的傳言,讓許多猶太人無辜喪命。而林肯鎮也有自己的一樁傳說,傳說中的受害者在1255 年葬於本大教堂。這樣的故事對全體基督宗教教徒而言,也並非榮耀。」
也就是說,這則假新聞倒也不過就為時短短的七百年罷了。
曾經的謊,永遠的真相
會用虛構故事來促進合作的,並不只有古代宗教而已。在更晚近的時期,每個國家都創造了自己的國族神話,而共產主義、法西斯主義、自由主義等運動,也精心塑造了能自我強化的種種信條。
納粹的政治宣傳大師戈培爾,可能是現代把這套媒體戲法耍得最有成就的人,據稱用一句話就講出了自己的訣竅:「謊話說一次仍然是謊話,但說一千次,就成了事實。」
希特勒在自傳《我的奮鬥》裡,也寫道:「不論政治宣傳手段再出色,只要沒把一項基本原則牢記在心,就無法成功:宣傳時必須只鎖定幾個重點,然後不斷一再反覆。」就算是現代兜售假新聞的那些人,誰能說得比這更好?
蘇聯的政治宣傳機器,對真相的操弄也不在話下,大到整場戰爭、小到幾張個人照片,歷史都同樣遭到重寫。1936 年6 月29 日,官方媒體《真理報》頭版刊出一張照片,史達林滿臉微笑,抱著七歲的小女孩瑪克麗佐娃。這張照片成了史達林主義的象徵,將史達林擁為蘇聯國父,也大打「快樂的蘇聯童年」這個理想。蘇聯各地的印刷廠和工廠開始用這張照片,製成數百萬份的海報、雕塑和鑲嵌畫,從蘇聯國土的這頭到那頭,都有相關展示品。當時,就像是所有俄羅斯東正教教堂都要有聖母抱子像才算完整,所有蘇聯學校也都有史達林爸爸抱著小瑪克麗佐娃的畫像。
但很遺憾,在史達林的帝國裡,名聲往往會帶來災難。不到一年,瑪克麗佐娃的父親被誣指為日本間諜、托洛斯基派恐怖份子,遭捕下獄。他在1938 年被處死,成為史達林恐怖主義幾百萬受害者之一。瑪克麗佐娃和母親遭流放哈薩克,母親也很快就莫名過世。
事已至此,但當時全蘇聯還是有數不清的畫像,畫了國父抱 著「人民敵人」的女兒,到底該怎麼辦?那有什麼問題!從那一刻起,瑪克麗佐娃就消失了。這個隨處可見的「快樂蘇聯兒童」,身分變成是來自塔吉克的十三歲女孩那坎葛娃,因為在棉花田裡辛勤採收而獲頒列寧勛章。(如果有人覺得畫面裡的女孩怎麼看都不像十三歲,可得知道:若提出質疑,就等於是散布反革命的謠言。)
蘇聯政治宣傳機器效率極高,對內成功掩蓋俄共龐大的暴行,對外則打造出一派烏托邦的形象。今日,烏克蘭抱怨普丁成功欺騙許多西方媒體,隱瞞了俄羅斯在克里米亞及和頓巴斯(Donbas)行動的真相。然而如果要談欺騙的藝術,這和史達林一比,簡直是班門弄斧。1930 年代早期,西方的左翼記者和知識份子,還將蘇聯譽為理想社會;但在當時,烏克蘭和蘇聯其他國土還有幾百萬人,正因史達林造成的人為饑荒,而餓殍遍野。
到了臉書和推特的時代,雖然有時候很難決定要相信哪方的說法,但至少不會再有某個政權,能夠瞞著世界將幾百萬人屠殺。除了宗教和意識型態,就連一般企業也得編造故事、製造假新聞。光是品牌塑造,常常就是把同一則虛假的故事,說了一遍又一遍,直到民眾信以為真。譬如想到可口可樂,你的腦中是浮現什麼畫面?是一群健康的年輕人,一起遊樂運動嗎?還是一群超重的糖尿病人,躺在病床上?大口灌下可口可樂,並不會讓你變年輕、不會讓你變健康、也不會讓你變得像運動員一樣,反而只是增加患上肥胖和糖尿病的機率。然而,可口可樂幾十年來投入幾十億美元,把自己和年輕、健康和運動聯繫在一起;幾十億人潛意識裡,也就這麼相信了。( 摘自《21世紀的21堂課》P.274-P.282 )
本專欄「娛樂文創與IP的距離」:是由威律法律事務所的周律師及魯律師組成。兩位深耕智財領域,從過去服務影視、音樂、動畫、遊戲、設計、出版、媒體行銷、演藝、體育、授權、藝術、數位內容等娛樂及文創產業的經驗,體認並倡導IP議題的實用性與重要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