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度解析高虹安判決：政治黑馬如何面對貪污疑雲？

2 年前撼動地方政治版圖的黑馬，如今蹄上插著箭。台北地方法院宣判，新竹市長高虹安於立委任內低薪高報助理薪資，成立利用職務詐取財物罪，處有期徒刑 7 年 4 月，（暫時）丟掉新竹市長席位。

2022 年，高虹安以 37.8 ％ 的支持率，在兩黨夾擊下突圍，一舉奪下新竹市長大位。這場仗是在泥巴裏贏下的。投票前一個月，她先是遭對手林耕仁爆料，在擔任立法委員期間，利用公費聘請男友李忠庭當助理，寄生國會，又被指控要求助理上繳加班費，挪為私用。

北檢後來起訴高虹安及四名前助理，分別是黃惠玟、陳奐宇、陳昱愷及王郁文。四位助理僅陳昱愷獲判無罪，其餘則獲判緩刑。

根據起訴內容，高虹安與各助理分別約定定額薪資，卻指示前行政助理「小兔」黃惠玟，利用黃惠玟、陳奐宇、陳昱愷及王郁文名義，將各助理的薪資及加班費，浮報至立法院公費助理費用的補助上限，再要求助理繳回浮報與實領的差額。

除了王郁文，其他三名助理都在檢察官前認罪，但高虹安堅持清白。

去年 10 月首次開庭，她與市府發言人一人各抱一大箱證據，步伐急促，拒絕回應任何媒體提問，就迅速穿越北院通道，坐進被告席。高虹安主張，紙箱裡的證據，能夠證明她所有的助理都有實質工作和加班，加班時間甚至超過向立法院申報的時數，沒有浮報一事。

法院：浮報助理費就已越過紅線，助理自願回捐也無解

《貪污治罪條例》第 5 條規定，利用職務上之機會，以詐術使人將本人之物或第三人之物交付者，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，得併科新臺幣六千萬元以下罰金。

本案其中一項爭點在於，公費助理的薪資來自立法院的補助，若公費助理將薪資及加班費回捐給立委使用，算不算使用詐領助理費？

舉例來說，如果助理薪資只有 5 萬元，委員卻申報 6 萬，再要求助理回捐浮報的 1 萬，自然構成詐領立法院助理費。但如果助理薪資確實是 6 萬元，而助理自願捐出其中 1 萬元，由於助理自己想要怎麼使用的自己的薪資，外人無從置喙，因此不會違法。

檢方主張，助理身為勞工，沒有理由拿自己的薪水捐助高虹安。高虹安則始終在法院面前維持勞資和諧的雇主形象。高虹安是否利用權力落差強迫助理回捐，檢辯雙方在辯論時激烈交鋒。

高虹安聲請傳喚陳奐宇及陳昱愷作證，嘗試凸顯她不清楚零用金制度實際運作，也沒有壓迫助理繳納款項。

陳昱愷證稱，高虹安未向他介紹零用金制度。陳奐宇則表示，高虹安沒說過若不配合會有何處罰。兩人更是異口同聲，說是黃惠玟負責審核零用金支出項目。兩人此部分證詞，確實對高虹安有利。

高虹安則表示，剛開始是黃惠玟提起「零用金」制度，稱這在立法院各辦公室行之有年，經反覆確認合法，她猶豫再三後才決定採納。

她也說，黃惠玟本來還提議「大家全部捐出加班費」，還是她覺得不妥才作罷，她也不曾和助理討論過零用金，因為「不希望助理們因為我的立委身分感到有所脅迫」。

高虹安的潛台詞是，當立法院把助理費匯入助理的個人帳戶後，助理費就是助理的個人財產，而助理出於自願回捐，也是合法處分自己的財產，不能藉此回推申報助理費的行為是詐欺。至於回捐制度，完全由黃惠玟一手包辦，自己並不了解詳情，如果涉及詐欺，不應論罪於他。

這樣的說法，檢察官並不買單，尤其陳奐宇與陳昱愷在偵查期間就選擇認罪。

在法庭上，檢察官提示陳奐宇的筆錄，指出陳奐宇在偵查時，曾承認回捐零用金雖然是「勞資合意」的結果，但有表示這是因為勞工沒有討價還價的空間，否則「2021 年就不續聘了吧」。檢察官在法庭上確認這一段話是否符合其本意，陳奐宇並未否認。

檢察官也指出，黃惠玟在偵查時表示，「高虹安看帳看的很仔細」，不可能不知道零用金的運作方式。

法院最後在判決中，只以一段話回應高虹安主張：浮報是非法行為，與公費助理合法請領酬金或加班費後，再領出部分款項給立委的情形不一樣。

北院認為，助理月薪實際數額，會影響立法院的撥款金額，是決定撥款的重要判斷事項，立法院因不知有浮報情形，額外撥付款項給高虹安，就產生了溢付財產的損害，成立利用職務上機會詐取財物罪。

高虹安雖然主張，助理的薪水並非固定金額，可能會隨辦公室工作需求而有所變動，並非一開始約定多少薪資，就只能以多少薪資向立法院申報。但黃惠玟明確表示，報出去的金額與實際情況不同，而且黃惠玟製作的「小兔帳本」，也明確區分「當月薪資」、「應領薪資」及「實領薪資」，因此高虹安的說法，未被法院採信。

法院認為，「當月薪資」跟「應領薪資」的差額，就是高虹安而浮報的薪資。該部分本質上就是非法取得的財產，助理沒有合法的處分權。

因此法院認為，在浮報的情況下，即使助理自願回捐，也是違法。而助理的加班費，因為計算基礎來自浮報的薪資，因此即使助理有實際加班的事實，仍然違法。

獲判無罪的陳昱愷，由於本薪沒有被浮報，法院認定其回捐加班費的行為合法。其餘助理都有浮報本薪的問題，因此都跟高虹安一起被判有罪。

高虹安：公務支出大於收入，沒有貪污意圖

此外，要成立利用職務詐取財物罪，被告必須有將不屬於己的財物，據為己有的不法所有意圖。也就是明知自己沒有法律依據，卻企圖將他人財產歸給自己使用收益。

因此檢方舉出「小兔帳本」中出現的衛生棉、雙眼皮貼、鮮奶茶、早餐等私人開銷，以紅蔘、自著書籍《面試郭台銘》等私人採購，用來證明高虹安將詐領款項挪為己用，有不法所有意圖。

高虹安對此矢口否認。她認為，立法院人事費補助依法可流用為業務費，只要零用金支出項目與立法委員職務有實質關聯，那就不能說她有不法所有意圖。

在辯論時，高虹安批評檢察官，說她喝了一杯「美式咖啡」，有不法所有意圖，但「今天現場助理也都知道，我不喝咖啡。」這杯咖啡，據王郁文證詞，是她請拜訪辦公室的人喝的。

高虹安自豪於 2020 年被公督盟評鑑為優秀立委，認為這是和辦公室助理一起努力的成果。「如果我今天真的是像檢察官所控訴的，一進立法院就想要去貪污這些小錢⋯⋯其實可能不會有這麼好的表現。」她說。

高虹安口中說的「小錢」，就是在「小兔帳本」中，由黃惠玟記載的各項零用金支出。

黃惠玟於法庭作證時說，聽聞自己的媒體朋友表示，自己的帳本在媒體圈「被一頁一頁賣」，因為大家都想知道，高虹安到底把零用金花到哪裡去。

高虹安一面解釋支出都是用於公務，或是日後會歸還的代墊款項，也一面打擊「小兔帳本」的可信度，透過指出帳本的錯漏，試圖說服法官帳本不可信。

像是雙眼皮貼，高虹安解釋是準備立法院為委員拍形象照所用，而部分餐食是助理代墊，先向零用金請款，再由高虹安回補零用金。

審理過程，辯方曾不斷出示高虹安在行政群組中的對話紀錄，畫面中，她要助理若有代墊其私人開銷，要記得向黃惠玟請款。她在辯論時質疑檢察官，如果真想私吞零用金，「我何苦還要去群組，問大家說有幫我代墊的錢，要記得登記哦，我為什麼還要還錢？」想藉此證明自己有歸還的意思，無意侵吞款項，而且帳本記載不完整，內容不可信。

不過黃惠玟則證稱，沒有登記還款的項目，高虹安就是沒還。高虹安則表示，自己已經無法想起哪些有還，哪些沒還。

高虹安還主張，自己自掏腰包支付許多公務支出，來回加減，檢方主張的詐領款項，根本不夠用。

言下之意，高虹安透過過往案例中曾出現的「大水庫理論」，認為公務支出大於詐領收入，因此實際上相當於沒有詐領任何款項。馬英九於台北市長任內因特別費涉訟，後來因為證明支出大於收入，順利脫身。

為證明這點，高虹安聲請傳喚男友李忠庭，他也曾任高辦助理。

李忠庭確實證稱，高虹安曾自費負擔辦公室裝潢費 20 萬元，並請具資訊背景的「特哥」設計 LINE 官方機器人及爬蟲程式，花了近 10 萬。另外還有公用手機通訊及尾牙等費用，都是高虹安自掏腰包。

但檢察官猛攻李忠庭，質問他稱自己自行負擔了 28 萬 8 千元的裝潢費，卻還向零用金請領 8 萬及 8 萬 8 千元兩筆款項，甚至是在偵查期間說出「公積金是要拿來還我錢的」。

李忠庭反擊，不是他請款，是黃惠玟覺得零用金的錢夠，就幫忙他負擔，而他當時也有說裝潢費讓他和高虹安來付就好。過程中審判長也問，意思是黃惠玟主動給錢？李忠庭點頭。然而辯論時，黃惠玟卻表示，補給李忠庭的裝潢費，其實是她用自己的薪水去貼的。

高虹安也主張「特哥」是她另外私聘的助理。李忠庭也證稱，高虹安曾請他結算薪水給「特哥」。但「特哥」出庭時卻表示，他只負責機器人開發，幫忙剪過 2、3 次影片，他平時不會與高虹安對話，也只進過高辦 1 次。

法院：高虹安詐款並非用於聘請更多助理，必須認定為貪污

雙方爭執並未法院被採納，有如灰飛煙滅。

北院指出，除非用於支付其他實際遴聘的助理，否則立法院補助的助理費，應實際用於支付助理薪資及加班費，不可挪作他用，無論是辦公室支出或私人開銷都不行，即便另有公務支出，也不影響法院認定被告的不法所有意圖。

由於立法院公費助理有人數上限，過去曾有多起民代詐領助理費，肇因於這些民代聘請的助理人數超過人數上限，因此要求公費助理繳回部分薪資，藉此支應超額助理的薪資成本。

審判長表示，如果將詐領的助理費用於請更多助理，因為尚未逾越補助目的，不會認定構成貪污。但此種情況，通常會另外構成刑度較輕的偽造文書罪，只是後者不會造成停職或不得參選的情況，較不會影響政治人物的政途。

審判長也說明，之所以採取如此嚴格的標準，將公務支出排除在外，是考量立委作為官員，不應享有過度優於民眾的待遇。一般民眾詐取款項，不論如何使用，都是違法。過往判例為了盡可能尊重民意代表，才會對將款項用於聘請額外助理的情況，酌予放寬。

因此北院認為，如果在高虹安「收取」款項的時候，就已經知道未來不會用在聘請更多助理，那麼收取款項時，不法所有意圖就已經成立。不論事後如何將詐領款項花到何處，即使是公務支出，也只是分贓贓款的問題，不能以事後用於公務，主張沒有不法所有意圖。這讓高虹安有關公務支出的主張，全淪為無效防禦。

法院最終認定，高虹安擔任立法委員本應廉潔自持，遵法自律，竟為增加立委辦公室可運用之零用金，罔顧立法院編列預算的規定，非法利用職務機會詐取該助理補助費，敗壞官箴，判決 7 年 4 個月有期徒刑。

至於陳奐宇、黃惠玟及王郁文，考量他們是為求保全工作或職場順利，而被動參與本案犯行，未來應不會再犯。而陳奐宇及黃惠玟均認罪，王郁文雖未認罪，但犯罪金額小於 5 萬，依法仍能減刑，因此給予緩刑，鼓勵助理自新。

合議庭無奈表示：「能做的（減刑）都做了」

7 月 26 日，合議庭在第 7 法庭宣判後，罕見開放旁聽民眾提問。被告中，僅有陳奐宇及王郁文出庭聆判。聽聞刑度，王郁文起身向前，走至旁聽席的木桌後方，對審判長提出質疑。

她是唯一拒絕認罪的助理，始終堅持自己無罪。「我的家庭教育，就是要我無愧於心、清白於世。」結辯時，她曾如此說道。王郁文最終與其他助理一樣，被法院認定與高虹安共同犯利用職務上機會詐取財物罪，但因支配的犯罪所得僅 8 千多元，獲判緩刑 5 年。

「我的實際薪資應該是要超過 4 萬 6（千元），應該是 4 萬 8（千元）左右，所以這樣子的話⋯⋯。」高虹安與王郁文談定的薪資，究竟是否有將勞健保外加，涉及到王郁文是否參與浮報薪資，一直是檢辯攻防的重點。但法院最終認定她的薪水是 4 萬 6 千元，換言之，她參與了犯行。

「身為家屬我們無法接受。」王郁文的先生也陪同出庭。他質疑，王郁文自始沒有簽聘書，不清楚自己的薪資，也是被動申報薪資，詢問判決刑度是否有按照犯罪所得作調整。

審判長解釋，王郁文已經分別依照《刑法》及《貪污治罪條例》減刑兩次，也沒有針對否認犯罪從重量刑，並給予緩刑，「法院能為三位有罪的助理做的，法院大概都做了。」

宣判整整進行了近 40 分鐘。王郁文與先生最終是在媒體簇擁下，緩慢走出北院，面對媒體，留下一句「會和律師討論」。高虹安本人則未到庭，當天發布影片，宣布退出台灣民眾黨，堅決表示上訴到底。

依據《地方制度法》規定，高虹安一審判決貪污有罪，必須即刻停職，副市長邱臣遠當日起即代理市長。如果二審也維持原判，將被解職，屆時如任期超過兩年，新竹市長將由中央指派。外界盛傳各方勸進高虹安主動辭職，讓選戰提早開打，避免新竹市遭民進黨「整碗捧去。」

台灣民眾黨主席柯文哲認為，以高虹安的社經地位，「不會去貪污 11 萬」，重砲批評司法淪為政治打手。立委黃國昌則支持高虹安上訴。這場政治風暴，至今也只走完一審程序，這場判決如何牽動台灣司法及政治，還有待繼續觀察。

法律白話文運動｜白廷奕、楊貴智報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