彭銘得
2022-11-16發佈
2023-03-21更新
中州科大事件:跨國人口販運為何多在私立大學發生?|彭銘得
近年,經不少媒體深入調查報導,才發現某些台灣私立大學的國際學生,因為來台就學產生的沉重債務,被迫接受薪水低廉的勞力工作,跨海追夢就化作血汗勞動。
從大學普及化與技職體 系升格談起
從 1980 年代開始,諸多國家都走上了大學普及化的政策,以英國為例,甚至還有Post-1992 一詞來敘述 90 年代後「出現」的 50 多間大學。
這一波高等教育的擴張有許多因素,簡單而言,一方面是大眾認為大學教育不該是資產菁英階級的特權,另一方面是政府相信「知識經濟」模型,想透過高教普及來促進產業升級。當然,就算政府有心,要一夕變出那麼多大學也有困難。實務上,許多新設大學都是原有的技職體系學院升格而成;以英國為例,許多 92 後新大學的前身都是類似台灣的技職體系(polytechnics)。
雖然台灣的高等教育脈絡與歐美諸國不同,但 80 年代末期以來,台灣的高教擴張政策也可以放在這個國際潮流下理解(註三);特別「知識經濟」的論述,迄今依然是金科玉律。
然而從零開始建立一所大學並不簡單,因此相似的策略也在台灣重現:讓技職體系升格科技大學。由於許多技職體系都是私立機構,因此許多新升格的大學自然就是私立大學。換言之,台灣大學的普及化,實際上是讓私立技職體系升格來達成的。在教育改革之前,國立大學學生的比率高於私立大學學生;而在教改之後,私大學生的比例即反超國立大學學生。
但將私立的技職體系升格為科技大學,就能從此達成「教育機會均等」的理想嗎?答案當然是否定的,駱明慶的經典論文《誰是台大學生?(2001-2014)-多元入學的影響》已有精彩分析,階級透過文化資本來自我複製的機制,比想像中更有力,也更難透過單純讓大家念大學來消除。
事實上,教改運動當下的有志之士,也設想到這樣的發展。因此,升格私立大學同 時也要求提升私大接受教育部經費的比例作為配套,以國家資源增進私大系統的教學品質。不過,隨著炫目的國際大學排名,撩動台灣人追求國際關注與台灣之光的補償心理,教育機會平等的理想也隨之淹沒於百大、頂大、拔尖的豪雲裡。
面臨生存危機,私校的起心動念
為了幫少數明星大學衝國際排名,為數眾多的私校本來就難分到國家預算的大餅,只能依靠學生學雜費當主要收入來源(另一方面,教育部以保護學生為由限制「私」校學費上限,又是個值得深思的主題了)。同時,隨著出生率逐年下滑,學生人口也逐漸減少,許多原私立技職體系的學院們陷入營運危機。
儘管有人認為,就讓私校逐步退場,光榮完成他們的歷史性階段任務,也可順勢解決長久以來公、私立大學資源分配不均的尖銳議題,但私校經營者不見得如此配合大局、順應天命。因此,私校經營者也積極從中國、東南亞華語等社群,挖掘任何想透過高等教育階級翻身的有志青年。另一方面,在全球化的潮流之下,國際學生比率也是各種教育評鑑與大學排名的正面指標。積極招收「國際學生」,於是成為私校「紓緩財政困難」並「提升評鑑排名」的有效策略。
看見背後的高教價值危機
如同前述,職業教育與高等教育兩個系統,一直到了90年代之後,因為廣設大學而合流。在那之前,職業教育與高等價值分屬不同的價值與任務。相較於原高教系統的大學,始終存有高深學術與經世濟民的矛盾,技職系統則純粹是應用入世導向。因此科技大學面臨的困境,多少也給原高教 系統的學術型大學一點警示。此即,大學存在的正當性是什麼?
建教合作、產學接軌、學用合一、就業力育成等等修辭,不只適用於職業教育,今天也逐漸變為指導研究型大學的鐵則。當矽谷、科學園區成為大學經營的典範,研究型大學被期待成為企業育成中心,帶動地方產業發展,讓學生畢業即就業。這些修辭,既應用於職業教育,也應用於高等教育;既瀰漫於歐美,也廣泛見於台灣。
如果扣除外籍生、詐欺、簽證、債務等因素,我們可以回頭看看台灣,像是建教合作計畫。我雖然沒有在私立大學就讀過,但也有不少就讀私立大學的朋友。朋友們提及建教合作的課程經驗,評鑑不外乎:廉價勞工、無腦流水線操作、打雜小弟/妹等,少有正面評價。
建教合作被描述為學用合一,實務導向,但也一直有剝削廉價學生勞動的批評。近年來,實習生的勞工地位與待遇也成為勞權爭議焦點之一。剝削外國學生固然是國際羞恥,剝削本國學生當然也不可取。甚至可以說,就是部分台灣業主剝削本國學生成習慣,才「不小心」一視同仁地剝削了外籍生,釀出這一系列國際人權醜聞。
而這許多憾事的背後,都與全球化與知識經濟的潮流有關──讓高等教育趨近於市場經營模式,也鼓勵更多學生透過跨國水平移動來達成階級的垂直移動。當然,存活需要考慮麵包,追求國之利益或個人利益,本身不是大問題。大有問題的是商業利益成為高等教育經營的首要指標。
那麼有人會問:學生透過文憑改善自身待遇,學者透過研究榮耀自身,為何大學還該被視為一種公共財(public good)呢?大學之所以承載許多美好神話,是因為過去大學聚集了許多有想法的師生,透過多元思辨引領社會思潮;許多造成社會長遠影響的社會 運動,都有大學的影子。因此人們相信,雖然大學師生透過大學資源滿足自身利益,但知識分子與公民意識的影響終究會利益大眾,這就是大學的大眾性,也是大學不可取代的地方。
只是,當短期的產業升級能量與商業利益成為大學的主要目的,高等教育也逐漸遠離它的大眾性。畢竟,大學不是唯一的研發機構,論商業模式與職業養成,大學也不是最有效率的組織,而知識分子與社會對話也不是非要聚集在校園不可。如果大學不再是公共財,則國家為什麼非要維持大學存在不可?這就是中州科大事件,對高等教育釋放出的正當性警訊,也是冰山一角下值得我們看見的危機。
【本文作者】
彭銘得
Goldsmiths 社會學博士。
【本文核稿】
網站主編,王鼎棫
註一:此次外籍學生的爭議案件之所以構成人口販運的要件,是因為涉及詐欺、債務威脅與強迫勞動。校方承諾的獎學金與英文教學沒有實現,而出國與就學衍伸費用也遠遠多於當初所議定,讓學生還不起,接著更以取消學生簽證要脅學生服從,最後僅支付低廉的薪水。以上種種發展,以報導可見的資料來說,大致符合了人口販運與強迫勞動的定義,相關人等被檢方以違反人口販運防治法起訴,有其緣由。
註二:2021 年,美國國務院人口販運防治辦公室(Office to Monitor and Combat Trafficking in Persons)所發布的年度報導(Trafficking in Persons Report, TIP report),也點名台灣大學的國際招生策略頗有疑慮。在 2022 年最新一期 TIP report 中,又再度強調因為寬鬆的國際學生簽證,讓許多來自經濟後進國家的學生,例如斯里蘭卡與史瓦帝,在台灣陷入強迫勞動的困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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