麥田出版
2018-02-27發佈
2023-03-07更新
《溫柔的復仇》書摘:文明的韌性
我在講台上,看著聽眾依次進場、找位置坐下,很難相信這個世界頂尖大學的主要禮堂竟然這麼破敗。所有東西看起來都很舊 …
《溫柔的復仇》書摘:文明的韌性
我在講台上,看著聽眾依次進場、找位置坐下,很難相信這個世界頂尖大學的主要禮堂竟然這麼破敗。所有東西看起來都很舊、褪色了;如果它是個劇院,應該早就要翻修了,不過看起來英國的知識分子很習慣不舒服的環境。也許原因之一是政府砍了大學的預算,但是我現在感到緊張、暴躁,而且希望找個人來罵。為什麼左派就要這麼不時髦呢? 沒有人來接我,我抵達時,也沒有人等著要歡迎我,桌上沒有桌布,沒有花,沒有播放歌曲或是音樂,每個人(包括我自己)講話時都聲音低沉、音調平緩,沒有任何情緒,沒有什麼氣氛,沒有樂趣,也沒有亮點。其實在動完第二次手術之後,我不僅有點呆滯、遲鈍,還有另一種嚴重的病,醫師都束手無策,那就是開會恐懼症。我確定這是打娘胎裡帶來的,因為我的母親所做的唯一運動,就是發傳單和站在封鎖線前面。
我需要一個人來告訴我,為什麼搖滾音樂會這麼充滿活力,而我們的集會卻這麼死氣沉沉。我曾經在電視上看曼德拉的音樂會看了幾小時──一部分來說,這是事實,我希望在觀眾中找到我的孩子們──不只是因為我看到有七萬名年輕的英國人支持我們的奮鬥,讓我感到很興奮,也是因為我同時享受到音樂會的樂趣;視覺的景象總是充滿樂趣,而且也很有趣、帶著情感。其中一個講台的背景是一幅放大的馬蘭卡塔納(Malangatana)的畫作──馬蘭卡塔納是來自莫三比克的藝術家,也是我的密友之一。在馬布多,就像是最小型的會議,桌上都一定會鋪桌巾,用果醬瓶放著盆栽,更不要說歌了,就算是國會都常常傳出歌聲。想想看英國女王、或是柴契爾夫人,如果在西敏(Westminster,英國國會)的會期開始時唱了首歌呢?
我發生爆炸案之後的第一場會議──就像我第一次綁鞋帶或是第一次切洋蔥一樣,對於我是非常重要的。是在國際特赦組織(Amnesty International)的總部舉辦的;我直接從職能治療室前往,在計程車裡,我很努力的想著我要講什麼。特赦組織將要派一個代表團到莫三比克,針對該組織接到的關於莫三比克違反人權的報告做核對,而他們在出發之前,希望能聽聽我的意見。所有的眼睛都看著我,房間裡的氣氛很凝重,我非常焦慮,不只是因為我所說的話都會被錄影和錄音,或是我可能會說出某些過於輕率或是冒犯人的話,而是因為到目前為止,我所有的想法和發言都只關乎我自己,而現在這個主題卻是關於我之外的其他人,我不確定我這個自我中心的想法(而且是出於一己之心)算不算適當的發言。當我在醫院裡,來探望我的同志們開始討論世界大事時,我會抓住話頭,把它轉回去聊我的腳踝如何變得比較好了。我覺得很可恥,但是我沒有辦法。
我在特赦組織侃侃而談莫三比克,但只限於我身為一個(在那兒工作而且住在那兒的)律師的親身經驗,談我在不同階段的感覺:早期的興致高昂─因為我們正要從零開始、建立法院制度,後來的震驚──因為我們引進了鞭刑對付黑市商人,要在一個未開發的國家努力讓事情具體化,其實沒有什麼方法─你永遠無法把一個議題獨立來看,每個問題都有背後的問題,我們沒有辦法把法規印出來,可能是因為沒有紙、斷電、汽油用完了,或是我們要等上個把月,等一個工作負荷過重的部長對一件小事情做出決定。
我每次都會提到我腦中縈繞的這個問題:富人和窮人有一樣的人權問題嗎? 在莫三比克,我們要和飢餓奮戰,要消滅疾病(例如麻疹,它每年奪走上千名兒童的性命),我們要爭取學校、爭取基本知識、爭取成為一個國家,有明確的國格,而不是──像殖民主義者眼中的──一群部落、土著的集合,只能被歷史和政治邊緣化,或甚至被歷史和政治排除在外。而現在,戰爭吞噬了所有東西,毀了診所、學校和法院,也摧毀了國家精神。想要靠律師來解決一切問題的想法,變得非常荒唐可笑,我們有上百萬人口,但只有不到一千位律師。西方的裝模作樣惹怒了我,我們都預設他們擁有如此充足的人權,甚至是足以出口的。
不過沒有人可以逃避程序正義的問題──有權接受公平的審判,有權拒絕酷刑、拒絕未經過法院就讓人入監。我們可以指出殖民主義所遺留下來的所有未開發問題、或因為南非的不穩定而發生在這個國家的悲劇,但是它們沒有辦法正當化囚犯所遭受的任何一次暴力對待,或是提供藉口,說明人們為什麼無故被拘留數個月甚至數年之久(只是因為某位官員不願做決定)。對我來說,現在可以越來越清楚的看到有些價值觀和正當程序不是屬於西方的,而是全人類共通的。在過去幾個世紀以來,許多洲的許多國家都在爭取這些普世的價值,中堅分子常是當時的「瘋狂左派分子」,而且常常是在經過武力抗爭、許多犧牲之後,才得以建立的,它們現在是全人類共同的祖產──不管他們身處何方,政治體系、宗教或文化信仰為何。過去的數十年來,我也一直在爭取、並且堅信法律應該有其脈絡(law-in-context),我的發言也大部分是在說明這個觀點如何應用到莫三比克,但是我現在驚訝的發現,我竟然在強烈的訴求普世的價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