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鼎棫|沒有真相,沒有原諒——印尼的《沉默一瞬》與台灣的轉型正義

王鼎棫

2020-03-10發佈

2023-03-02更新

王鼎棫|沒有真相,沒有原諒——印尼的《沉默一瞬》與台灣的轉型正義

王鼎棫|沒有真相,沒有原諒——印尼的《沉默一瞬》與台灣的轉型正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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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媽,我跟殺死大哥的兇手談過。」紀錄片《沉默一瞬》的男主角阿迪慢條斯理地對母親說。 「我們那時候想用兩隻牛,換 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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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鼎棫|沒有真相,沒有原諒——印尼的《沉默一瞬》與台灣的轉型正義

「媽,我跟殺死大哥的兇手談過。」紀錄片《沉默一瞬》的男主角阿迪慢條斯理地對母親說。

「我們那時候想用兩隻牛,換你大哥的命。」母親也幽幽地回應。

阿迪嘆了口氣,接續說道:「如果他們現在能表現出後悔的樣子,我們還可以原諒,畢竟大家都是鄰居。」面對大哥被軍政府的手下迫害而死,而那些手下又是村子中的長輩,他也只能要求最低限度的道歉。

緣起與背景

1965 年,印尼總統蘇卡諾(Sukarno)因立場接近共產陣營,使印尼共產黨(PKI)日益蓬勃,成為西方世界的眼中釘。同年 9 月 30 日,印尼軍人發動政變,但立場傾向西方的戰略後備部隊司令蘇哈托(Suharto)隨即化解政變,順勢推翻政權,並以清洗共產黨員為由,發動大規模迫害,許多華人也被當作共產黨員處決。

時間飛逝,這部紀錄片的拍攝時間是 2012 年,直到那時,社會上對於當年的種種迫害,既出於一知半解而認同,卻又默不敢言。像是身為驗光師的男主角,幫民眾作視力檢查的時候,順口問起當年的生活是否不甚平靜,受檢阿姨嘴巴上說沒事,卻在描述誰跟誰被殺了之後,急忙改口說男主角問太多。

校園裡面,阿迪孩子的課堂上,老師持續口沫橫飛地描述共產黨的邪惡與殘暴,還有不信真神的淪喪,所以政府才要壓制他們,讓他們的後代終身不能成為政府官員,還要孩子們感謝軍人及其爪牙為民主的犧牲貢獻。

連阿迪的太太,都在接近片尾的時候語重心長地說:「如果早知道你要去訪問殺手們,我就不會讓你去了,你要是有個萬一,我跟孩子怎麼辦?」原來迫害過去了將近 50 年,不僅「加害者──受害者──受害者後代──其他無辜大眾」他們之間不平等的宰制從未消失,甚至還在一代代的教育當中,傳承那股對威權莫名的敬畏。

面對威權不斷被鞏固,活下來的被害者只能悻悻然告訴自己要放下。就像一日男主角跟著「蛇河屠殺」的倖存者重回事發現場,被害人一路心有餘悸地描述當時的加害情形,最後終於忍不住表示:過去就過去談那麼多做什麼,既然已成過往,又何必提起呢!「傷口已經癒合,就不適合再掀開」,代表被害人對過往的不忍直視。

而被害者的後代呢,面對權力高牆,也一樣只能抱持悔恨,如同阿迪的母親憤恨地對他說:村長和村裡的老師都是殺害她大兒子的兇手,恨死他們了,就交給主來審判吧,他們毀了好多人命,現在卻能坐享其成。

沒有真相,沒有原諒

這樣不斷延長的無奈與恨,都是因為歷史真相始終不明,威權靠著謊言,就能不斷保持美化與上位,也讓實際出手的加害者找到自我安慰的出口;在這樣的結構之中,被害者及其家屬的痛苦難以散去,悲傷也不斷輪迴。

導演刻意安排阿迪事前觀看採訪,採訪中那些加害人「高談闊論」地描述他們當年的暴行,也同時讓男主角用製作眼鏡為由,直接與那些年事已高的殺人者,就近對話。當雙方相對而坐,年事已高的加害人,一時之間雖不復過往的兇殘模樣,但言談之間仍駭人聽聞。

「村裡的人怕你嗎?」

「他們知道對付我沒勝算。」

「而且我們不喝人血就會瘋掉,很多人殺太多人也變瘋子了。」

「又鹹又甜,人的血。」

「沒差啦,只要是壞人都能殺。」

到了這裡男主角忍不住詢問:誰是共產黨員?

「印尼共產黨員呀?」「他們不信教,都互相搞彼此的老婆。」

「你怎麼知道?」

「我們逼供的時候,他們自己說的。」

 接著男主角又反問:回教不是反對殺戮嗎?

「對呀,可是並非不能對敵人反擊呀。」

「你問得太深入了,我不喜歡,我不喜歡討論政治。」

「時間不早了,我要去清真寺了。」

原來當年的英雄事蹟與正大光明,是那樣地撐不住反問;荒謬的人性之惡,事隔多年,再度透過言語間堆疊呈現。阿迪也忍不住質疑,他只是要來揭開歷史真相,因為這些年來真相已經扭曲;什麼防堵共產黨的理由,那都是政治操弄,好讓官方有個藉口殺人。

阿迪的質疑並沒有因此停了下來,他與導演後來還找到涉及屠殺的地區指揮官。看著指揮官得意地說:「(蛇河屠殺)這是國際大事,應該獎勵我們」、「我們會行動,是美國教我們痛恨共產黨」,阿迪不禁回應:「我大哥也被殺了,因為你下令屠殺。」

「不,不是我該負責,因為我上頭還有更多的長官。」指揮官直直地揮手反駁。

「我跟很多殺手談過,沒人覺得要負責,也無人覺得愧疚。」阿迪淡淡回應。

確實,就連後來訪問更高階的秘書長,他依舊表示:屠殺是民間自發的,是因為民眾痛恨共產黨,他自己只是敢死隊的秘書長,又沒在前線殺人。

「我不覺得我有什麼罪。」

「但已數百萬人喪命?」

「那是上頭的政策!政策是實現理念的過程,無論用什麼手段!不是嗎?」

「再者,如果受害者子女不支持我,我接下來是要怎麼高票當選,這就是佐證,不是我自以為是!」

威權時代下的最大悲劇,就是個人與他人用各種形式建立的親密與信任關係,都被國家至上的專斷思想給破壞殆盡。原來阿迪的大哥,當年在被迫害致死之前,是被阿迪的舅舅所看守。當阿迪質問舅舅難道都沒有一絲愧疚的時候,舅舅反而激動表示:你覺得我要負責?我在保家衛國,我不後悔;拒絕會被當叛國,我只能聽命。

這時,想想漢娜鄂蘭對於納粹屠殺的核心主張:只要你參與了執行,你就有可能負起責任。因為我們的關注重點應該是實際作為是否可以避免,而非周圍的人是否同樣服從;就算個人成為這個大屠殺組織中的工具,出於壞運所導致,但這不影響你依舊決定執行,從而積極推動大屠殺政策的事實;在那個瞬間,服從就等於支持。

回首台灣

看完這部片,確實令人「沉默一瞬」,因為威權體制對自身的極致美化,或在風潮褪去之後,讓加害者隱身在民主體制之中繼續影響台灣發展的故事,台灣也從來沒有少過,而影片中被害者遺族迄今因真相未明而抑鬱難受的場景,在本島上也同樣地令人不忍直視。

我在〈在 228 這一天,從《邪惡的見證者》看見德國的轉型正義,也盼望台灣的希望之窗〉文中提到:

支持死刑、主張嚴懲加害人的台灣主流民意,卻對過往威權體制的所作所為,表現出舉世罕見的不以為意,實在是非常強烈的對比與諷刺。直至今日為止,我們從各種報章雜誌所讀到的風向,幾乎都是被害人的身影,很少見到加害人出來表示反省的姿態。臺灣並不是一個關心「加害真相與評價」的社會。過往如此,曾助長了威權的橫行,而這般放縱對歷史記憶所形成的分裂,也造就了現今台灣社會對於許多政治議題的歧見,讓我們卡在許多不必要的爭執,無法大步向前,一切都來自我們疏於對歷史事實追究。

2019 年 7 月 24 日《政治檔案條例》經立院三讀、總統公布,明定威權統治時期由政府機關、政黨等所保管的檔案,應自施行日起 6 個月內完成清查,必要時得延長半年;若相關機關拒絕將審定的政治檔案移歸為國家檔案者,可處最高 500 萬元以下罰鍰,並得按次連續處罰。

這個條例的通過,可幫助我們更快地從歷史的茫然陰暗走出,這是由於過往有許多迫害事件,因為缺乏證據資料,不免陷入一片疑雲之中,而為了回復白色恐怖時期政治受難者的名譽,並釐清加害者們所應確實負起的歷史責任,最重要的依據就是檔案了。

《政治檔案條例》明定國家發展委員會為主管機關,由隸屬國家發展委員會的檔案局負責徵集、整理、保存及開放應用等事項;另由文化部會同相關機關,辦理研究、教育事項,藉由跨機關合作,發揮政治檔案保存、應用及研究教育的最大整合效果。所謂「政治檔案」,涵蓋政府機關(構)、政黨、附隨組織及黨營機構等所保管,與二二八事件、動員戡亂體制、戒嚴體制相關的各類文件;除政府機關應清查自身持有的政治檔案外,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也會審定政黨、附隨組織及黨營機構所持有的相關文件,並命其移歸為國家檔案。

時間或許可以掩蓋傷口,但只有真相才能讓它癒合。為避免檔案被不當遮蔽,該條例就規定保密逾 30 年的政治檔案,除有法律依據外,視為解除機密,並同時排除其他法規的適用,簡化其他檔案的解密程序,以加速開放;而就算經檢討仍列為永久保密的檔案,也必須經過原核定機關的上級機關同意才可以保密。

「沒有一個受難者不願意追求真相。」白色恐怖受難者、現任台灣政治受難者關懷協會會長蔡寬裕曾接受訪問指出:在白色恐怖的氛圍下,「眠床通刑場」變成當時社會廣為流傳的一句話,意指經常有人在三更半夜被便衣警察帶走,但家屬不清楚緣由,事後查戶口名簿才知道,當時消失的家人已死亡。正因如此,蔡寬裕表示,不只是倖存的受難者渴望真相,罹難者的家屬也同樣渴望政府歸還真相,為逝去的家人平反,並將歷史公諸於世、被大眾牢記。

於是追求真相並不是為了政治鬥爭,而是要反省過去體制的錯誤,撫慰當下的諸多傷痛,讓台灣社會能向未來和解共生,也願真相早點降臨在印尼諸島之上。

本專欄「娛樂文創與IP的距離」:是由威律法律事務所的周律師及魯律師組成。兩位深耕智財領域,從過去服務影視、音樂、動畫、遊戲、設計、出版、媒體行銷、演藝、體育、授權、藝術、數位內容等娛樂及文創產業的經驗,體認並倡導IP議題的實用性與重要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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