吳宗翰
2022-03-07發佈
2023-02-18更新
普丁為何最終一戰?民族主義與現實主義交會的憤恨?|國際瞭望
作者:吳宗翰。追求自由,想不斷突破思考框架的生命旅人。倫敦大學國王學院博士。 2月24日,就在普 …
普丁為何最終一戰?民族主義與現實主義交會的憤恨?|吳宗翰
作者:吳宗翰。追求自由,想不斷突破思考框架的生命旅人。倫敦大學國王學院博士。
2月24日,就在普丁(Vladimir Putin)一聲令下,俄國正式宣布對烏克蘭展開特別軍事行動,揭開了2014年俄烏進入軍事紛爭以來,同時也是南斯拉夫解體之後,再次發生於歐陸且最大規模的戰爭。
儘管此時要全面評估其影響尚言之過早,但可以確定的是:這場撼動人心的戰爭,未來絕對排得上「後冷戰時代」最重要的分水嶺之一。
雖然事前美國不斷示警,但對許多觀察者來說,普丁真的發動戰爭,事實上仍超乎預期。
在俄羅斯國家電視台的談話中,普丁說道:「軍事行動目標是保護在過去八年中遭受霸凌和種族滅絕的人們。為此,我們將努力使烏克蘭去軍事化和去納粹化。」言之鑿鑿的背後,普丁所指的「去軍事化和去納粹化」究竟是什麼,何以作為出兵的論述基礎?
烏克蘭走向自主道路,冒犯普丁心中的大俄羅斯
我再次強調,對我們來說,烏克蘭不僅僅是一個鄰國:它是我們自己的歷史、文化、精神空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
——普丁2月22日演講
時間倒回開打前兩天,2月22日,普丁在克里姆林宮發表演講,宣布承認烏克蘭東部地區的頓涅茨克(Donetsk)和盧甘斯克(Lugansk)兩個人民共和國的獨立地位。縱觀整場演講,它反映出普丁個人及其支持者所代表的歷史觀、國家觀、世界觀;不僅文情並茂,慷慨激昂,邏輯更是自成一套體系。
在該場演講中,普丁首先指出烏克蘭人與俄羅斯人的關係,並回顧了烏克蘭的國家形成歷史。在他的認知中,烏克蘭人與俄羅斯人根本一家親,都是古俄羅斯人的後代。
至於烏克蘭能夠獨立建國,則完全是蘇聯歷代政治領導人,基於維持共黨政權考量而向激進的民族主義者讓步所致。那些讓步無疑是極大的錯誤——不僅沒有達到目標,還不斷鼓勵他們的氣焰,最終導致蘇聯瓦解。
普丁的民族論述,十分符合民族主義理論中的「原生論」(Primordialism)觀點;在這派的主張中,民族——是天生、有機且亙古不變的。
但這非他首次提出如此看法。2021年7月,普丁曾在網路上發表過《論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歷史統一》一文,指出「對於俄羅斯而言,烏克蘭不是外國,烏克蘭是俄羅斯歷史的一部份,烏克蘭人也是俄羅斯人的一部份」。
在普丁眼中,烏克蘭「民族主義者」就是他所稱的「納粹」。所謂「去納粹化」就是「除掉民族主義者」。那麼,民族主義者與納粹的關聯是什麼?在烏、俄關係的脈絡下,我們必須要提到班德拉(Stepan Bandera)這個人,及隨後的班德拉主義者。
班德拉是當代烏克蘭民族主義的象徵,被視為是烏克蘭精神上的國父。1909年,他出生於現今烏克蘭西南部的伊萬諾—弗蘭科夫斯克州(Ivano-Frankivsk Oblast),一生為烏克蘭的獨立而奮鬥,曾領導過烏克蘭民族主義組織(Organization of Ukrainian Nationalists,OUN-B)。在2014年的廣場革命中,可見到部分遊行人士高舉其頭像。
班德拉為何被普丁視為納粹?原因在於,二戰期間班與其支持者曾經選擇與納粹德國合作,目的是為了將蘇聯趕出烏克蘭,從而「恢復烏克蘭加入蘇聯前的獨立地位」。在那段期間,班德拉的組織協助納粹建立集中營,並參與過迫害猶太人、波蘭人、俄羅斯人的行動。由於這段歷史,多年來,烏克蘭與周遭國家關係偶有爭端。
眾所皆知,普丁政府儘管對蘇聯少有正面評價,但對當時對抗納粹德國,尤其在「衛國戰爭」所彰顯的反法西斯精神,卻是一脈相承。在此脈絡下,班德拉這樣一位「法西斯同路人」自然與「反俄」符號與概念上相連——而實際上,班德拉也確實如此。
而這樣把他國行為認定加害俄羅斯的作法,還可以從蘇聯解體說起,解體之後,前蘇聯加盟國家紛紛啟動各自的「民族/國家建造」(nation-building)工程,而這些工程又同時伴隨著「民主化與去共產化」。
站在俄羅斯角度,當它自己啟動這些工程時,蘇聯與俄羅斯兩者有所區別。然而,當俄羅斯看待其他前加盟共和國時,它卻往往將其國內的去共產化與去俄化兩者視為是同一件事,而屢 屢產生雙方外交上的齟齬。
著名的例子發生在2007年。當愛沙尼亞政府決定移除一座在塔林的蘇聯紅軍雕像時,就引起俄國政府的強力反彈。隨後,愛國多個政府機關網頁遭到攻擊,服務停擺了一陣子。該攻擊至今多被認為是由俄羅斯政府背後主導,也被視為當代網路戰的起點。
回頭來看烏克蘭近三十年的動作,則是不斷被俄羅斯默默記為加害。自從獨立以來,烏克蘭始終受到「向東/俄羅斯」走與「向西/歐盟」走的壓力,居中擺盪,而這又與烏國內東西部的地理環境、產業結構等多因素重疊,形成分歧。但持平來說,此一情形在2014年後有更為巨大的變動——由於克里米亞被併入俄羅斯以及烏東戰事,烏克蘭人的反俄情緒高漲,而促使國家認同明顯增長。
在這個條件下,近年來基輔政府以強化國家認同為名,推動諸多政策,譬如2019年4月通過的《國語法案》(On Ensuring the Functioning of the Ukrainian Language as the State Language),大幅提高烏克蘭語的地位。然而,莫斯科也抨擊政策本質上是反俄與迫害烏國境內的俄語族裔。
由於此類情況層出不窮,而俄羅斯對烏克蘭的政治反彈,也每每形成新的回饋讓烏俄關係更加疏離,普丁一概通通歸咎到那些「激進分子」、「民族主義者」與「納粹分子」身上。
好比在之前的烏東戰事上,普丁自居為頓巴斯人民的保護者,批評基輔。普丁曾在其臉書頁面上寫道:
「烏克蘭被有意地扭曲成反俄羅斯,強迫俄裔的烏克蘭人放棄他們對歷史的認同與團結…人為創造烏克蘭成為一個反俄前哨站是抵觸所有人的利益的。大多數烏克蘭人都明白這些事實,但他們面對前所未有的壓力被迫扭曲民族認同、放棄俄語文化。歷史上有一些時候外來勢力人為地將俄羅斯與烏克蘭分離,但我們最終都重新找回團結的力量」。
對於普丁那一代歷經過蘇聯解體的許多人來說,蘇聯解體後的十年意味著國力衰退、貧富差距、災難與混亂,而蘇聯瓦解的源頭正是激進分子與民族主義者造成的。當「激進分子」、「民族主義者」與「納粹分子」三者被視為一體,變成影響烏、俄關係的主要障礙,普丁勢必欲除之而後快。
面對北約東擴,普丁感到不安全
過去30年來,我們已盡力與北約國家就歐洲的平等和安全不可分割原則談判,結果我們得到的回應要嘛是欺騙、謊言,不然就是施壓或中傷
——普丁2月24日演講
如果說去納粹化的目標,對應到的是普丁深層的民族觀與歷史觀,那麼「去軍事化」可以說是,在他所認知的世界政治格局下,俄羅斯目前的安全狀態與該有的反應。
同樣在2月22日的克林姆林宮演講中,普丁花費了一半的篇幅,論述北約組織東擴的歷史與其對俄羅斯造成的威脅。他以一個歷史過程的實際參與者指出,北約自從東、西德統一以來,多次宣稱不會吸納中、東歐國家加入組織,卻屢屢違反承諾,甚至已計畫將烏克蘭、喬治亞等俄羅斯鄰國加入,顯然針對俄羅斯而來。
他說:「好吧,你不想把我們看作你的朋友和盟友,但為什麼要與我們為敵呢?」他的解讀是,因為他們(美國)不需要俄羅斯(這個國家的存在)。
普丁為自己塑造了受害者的形象,並以攻勢手段達成守勢目標。演講中,他引述了1999年《伊斯坦堡宣言》(Istanbul Document)以及2010年的《歐安組織阿斯塔納宣言》(Astana Commemorative Declaration),再次重申——近幾個月以來俄國不斷在公開場合提及的「安全不可分割原則」(indivisible security)。
這個原則指涉的概念是「強化一個國家的安全,不能以他國的安全為代價」。換句話說,普丁指的就是「烏克蘭的安全不能拿俄羅斯的安全為代價」。他指控,北約已經在烏國境內部署軍事,這種逼近俄國邊界的做法踩到俄羅斯的紅線,實質威脅到俄國的安全。俄國實在是忍無可忍,必須行動。
宣布戰事的隔日,普丁在與「俄羅斯產業家和企業家聯盟」(Russian Union of Industrialists and Entrepreneurs)會面時,再次表達這個立場。他對聯盟主席休金(Alexander Shokhin)說,莫斯科是被迫採取行動,而他也清楚國際制裁將隨之而來。一派「雖千萬人,俄羅斯往矣」姿態。
普丁的理論並非全然無的放矢。在2014年的烏克蘭危機發生後,國際關係攻勢現實主義理論大師——米爾斯海默(John Mearsheimer)就撰文指出類似的觀點。在〈為何說 烏克蘭危機錯在西方〉(”Why the Ukraine Crisis Is the West’s Fault”)一文中,他與當時多數看法有別,並未把焦點放在前總統亞努科維奇(Viktor Yanukovych)與普丁身上,而直言北約東擴就是烏克蘭的動盪起因。
他指出,烏克蘭企圖脫離俄羅斯的影響,加入西方,並獲得後者的迴響,將迎來普丁破壞烏克蘭的穩定,直到烏國放棄加入西方為止。米爾斯海默點出箇中關鍵:重點不在西方如何向俄羅斯保證它的意圖,而在於後者才是「認定」威脅來源的主動者。我們無意代庖越俎代庖或揣測米爾斯海默的為文立場,但他確實點出普丁存有一定焦慮——在預見與西方的緩衝地帶消失下,普丁可能採取極端行動,目前看來確實如此。
另一方面,我們也不應忽略烏克蘭在這個議題上的立場以及其能動性。
過去10年間,烏克蘭不斷修法,努力推動自身加入北約以及歐盟。2014年底,當前總統波羅申科(Petro Poroshenko)上台時,烏克蘭最高議會(Verkhovna Rada)決議撤銷2010年通過的「不結盟」政策,轉而尋求與西方建立更緊密的軍事及戰略關係,深化與北約的合作。
2018年,烏克蘭更通過國安法,進一步將「烏克蘭融入歐洲的安全、經濟與法律系統」定為國家政策。2019年2月,同時也是正值當年總統大選期間,波羅申科主導修憲,將加入北約載入憲法。當時他還提出,將在2024年遞交加入歐盟的申請。儘管後來他並沒有當選,但他的繼任者澤連斯基(Volodymyr Zelensky)仍持續推動該目標。
在2020年批准的國安戰略中,烏克蘭持續將加入北約視為最主要目標。如 今,面臨俄軍攻勢,澤連斯基更是呼籲歐盟,此一關鍵時刻,應盡速讓烏克蘭加入。
烏克蘭矢志加入北約,無非是著眼於公約第五條的「集體自衛權」,希冀將來加入後能透過北約的保護傘保障烏克蘭安全。而俄羅斯忌憚者也同樣是「集體自衛權」。
多年來,儘管北約在大方向上看似接納烏克蘭,但由於烏克蘭與俄國明顯的「領土爭議」,北約並不願意正面表態。對普丁來說,俄羅斯正是要把握北約在態度上的曖昧不明,一舉抹煞烏克蘭的機會。在這裡,如果我們借用政治經濟學當中的「膽小鬼賽局」(chicken game),來理解當前的烏俄衝突,普丁堪稱將此局推動到極致。簡言之,所謂「去軍事化」就是俄羅斯透過武力,企圖迫使烏克蘭放棄北約,更讓北約放棄烏克蘭。
未完的戰事
無論論據是否合理正當,普丁忍無可忍的憤恨,是其選擇發動戰爭,打擊烏克蘭的主要原因之一;所謂去納粹化與去軍事化,則與他心中的民族主義與國際關係現實主義認知密不可分。
戰事至今逾數日,在截稿日之前,俄軍尚未宣稱取得重大成果,澤連斯基總統仍然鎮守基輔,烏克蘭國民頑力抵抗入侵者。全球多國也陸續達成共識,串連祭出一波波的經濟制裁。北約組織也首次啟動反應部隊(NATO Response Force);組織內個別國家也宣布,將對烏克蘭或提供人道救助,或提供軍備物資。
戰事將如何收尾,及其後續影響,毋寧將被持續關注。無論如何,我們都期待戰事早日落幕,和平盡快到來。
本專欄「娛樂文創與IP的距離」:是由威律法律事務所的周律師及魯律師組成。兩位深耕智財領域,從過去服務影視、音樂、動畫、遊戲、設計、出版、媒體行銷、演藝、體育、授權、藝術、數位內容等娛樂及文創產業的經驗,體認並倡導IP議題的實用性與重要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