彭銘得
2024-12-19發佈
科學真實的形式主義危機——學者的黑色幽默:一本正經說胡話
這篇文章探索了科學界的形式主義危機,透過分析發表在醫學期刊上的虛構研究案例,以幽默方式揭示掠奪性期刊背後的問題。掠奪性期刊因過於重視發表點數與審查,將錯誤資訊納入科學文獻中,威脅科學真實性。這反映了現今學術界對量化指標的過度依賴,可能導致科學如同咒術般失去可信性。這樣的趨勢需引起關注,避免科學被形式主義侵蝕,維持其可信度和權威性。
攝影|Polina Zimmerman|Pexels
想像有一篇文章的開頭摘要如下:「土星上的神經外科手術幾乎與地球上的相同,因為醫學技術是30年前智人從地球移植到土星的⋯⋯」。背景介紹則是:「醫療團隊在土星上一個名為幻境(ILLUSIONLAND)的國家執行神經外科手術。這個國家居住有 6,000 萬名智人,他們於 30 年前從地球遷徙過來。根據解剖學數據,地球智人和土星智人沒有差異,而且土星上的現代醫療和外科技術也從地球引進。地球人的土星人的後裔,大致上保持相同的生活方式、社會、習慣等……」。
這不是什麼科幻小說的開幕,而是一篇學術文獻「Practice of neurosurgery on Saturn(在土星上執行神經手術)」,發表在2024年九月,一個名為「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urgery Case Reports(際外科雜誌病例報告)」的醫學期刊上。
該研究內容分享「3 個」在土星上進行神經外科手術的案例,但案例介紹充滿了插科打諢甚至肥皂劇張力,彷彿怕讀者看不出這是虛構內容而不是學術文獻。
例如第一個案例,介紹了負責醫生「搭乘土星火箭到名為烏托邦(UTOPIA)的國家參加世界土星神經科學年會」、「結婚 23 年育有兩子,但對小孩一無所悉,與妻子共度假日時最好的時光是獨自閱讀醫學文獻的時候」等完全不合學術寫作的內容。
第二個案例則介紹女患者,「潸然淚下。經過十年的孤獨,她終於在一個月前遇到彼此相愛的他,她煩惱手術會不會改變她的容 貌,導致他放棄她。到底該怎麼辦?有誰能做任何事?。第三則案例完全沒有任何醫學內容,反而比較像三則小說極短篇,但結尾又語調一變,說本研究提供土星上的實際案例來改進神經手術。
這個期刊難道是什麼野雞期刊嗎?事實上,這個期刊有收錄在 SCI,Impact Factor 有 0.6,雖然排名不高,但定義上,已經是所謂「有效國際期刊」了。
正經的國際研究期刊,怎麼會在不是愚人節的時間點,發表這樣一份荒誕的研究呢?或者說,這樣一份明顯虛構的研究,怎麼通過編輯與外部審查員的把關,堂而皇之地刊出?或者說,在這個期刊中,還有審查部門存在嗎?
掠奪性期刊:上有政策,下有對策
文章發表的量化指標,例如 Impact Factor 已經盛行幾十年,而發表點數又與畢業、求職、升等、研究經費息息相關,點數累積,對學者而言,就是生死大事。如果不習慣當代「為點數而點數」的文化,大概也很難在當今的學界存活下去。
系統化讓點數與制度掛勾,得到了系統性的影響。這個全面性的影響包含:越來越多的研究資料無法重現。這道理顯而易見,人們都喜歡突破性的成果,而驗證他人的研究結果也沒有點數。這兩三來最知名案例,應該就是 20 年前,已經寫入教科書的阿茲海默症蛋白沉澱致病假說,被揭發是蓄意造假。
造假當然明顯地跨過學術倫理紅線,但文章發表還有一個灰色地帶,就是「掠奪性期刊」。所謂掠奪性期刊,標榜「快速審查、快速發表」,實則通常是收取一筆高昂的刊登費後,隨即發表。
雖然「掠奪性期刊」常常良莠不齊,但為了符合顧客對點數的需求,有些掠奪性期刊也會努力作業,以符合各大資料庫的規範,擠身SCI期刊,儼然就是個具備科學權威的學術期刊。只要 有任何人認真看過「Practice of neurosurgery on Saturn(在土星上執行神經手術)」一眼,都不會讓這篇文章通過編輯台。
學術研究是一種高度專業分工領域,一個學者的研究程度到哪裡,大概只有同行專家能可擁有充足的知識基礎去評判。一篇研究到底有多大的貢獻,也只有同行專家能可分辨,因此,同儕審查(Peer Review)就是確保研究品質的把關方式。
當一個傳統或制度,其核心精神已喪失,徒留外貌,這個殼子就是「形式主義」。可以說,掠奪性期刊就是同儕審查模式開始步入消亡階段時,出現的形式主義式學術發表。
「Practice of neurosurgery on Saturn(在土星上執行神經手術)」的兩位作者,用他們的機智、大膽、以及兩千美金的刊登費,戲謔地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問題:究竟多少人查完點數多少後,認真看內容了。
後真相:科學權威的消融
為什麼科學值得我們相信?為什麼科學有效?這類的問題,很容易陷入「因為科學,所以真實;因為真實,所以科學」的套套邏輯。
拉圖在《我們不曾現代過》主張,所有的知識體系都是一套動員資源的網路。
每個知識體系的本質都是動員,但能動員的範圍,個個體系都不同。其中動員能力最廣最有效的,被授予了「客觀」、「理性」、「科學」、「真實」、「現代」的桂冠。反過來說,科學爭議就是動員能力出問題的節點,無法有效招喚預期中的結果。
科學,如同其他知識體系(宗教、神話、咒術、煉金術、占星、預言書、民俗醫療等),都有一套特殊的符號、儀器、流程,讓科學脫穎而出獲得解釋真實的權威,最重要的因素是科學能可有效動員。
所謂動員可以理解成:指定一個特殊的事物(彗星、日蝕、細菌、腫瘤、螢光反應、核分裂 ),在特殊的時間點,消失或出現。
有效動員的意思就是讓宣告的事項成為真實,比方說「這碗藥按時服用即可消除病症」,根據服下的是處方藥物、健康食品、傳統藥草、或符水,消除病症的機率也有顯著差異。再舉例而言,未能通過測試的疫苗與藥物,或者冷核融合,就是無法成功重複再現指定事物的爭議科學。。
而掠奪期刊的盛行,表示越來越多虛假研究,魚目混珠,摻入科學文獻的大海之中。蓄意累積錯誤的結果,最終會讓「科學文獻」的再現性下滑。
若這個趨勢持續發展,總會有個時間點,科學會跟跟咒術/巫術/魔法一樣,同樣都有儀器/儀軌/符號,也同樣時靈時不靈。科學真實性的衰落,會是個漫長過程,但這個過程無疑已經開始了。
期刊量化指標打開象牙塔,讓不是專家的每個人都可以評比研究者,甚至進行跨學科、跨領域、跨院、跨校、跨國、跨時空的比較。或許歷史的趣味在於,這些標榜理性、科學、客觀、真實的量化排名,使成果發表成為形式主義的「做」研究,反過來削弱了科學文獻與真實之間的連結。
關於作者/彭銘得
倫敦大學金匠學院社會學博士,愛丁堡大學STS碩士。興趣是鑑賞海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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