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歷次消防人員殉職事件，照見不義歷史，朝向正義改革

這場景似曾相似／2023 年 9 月 22 日／名揚四海的公司發生大火 消防員搶救／不知悲劇將至生命喪失（陳棉， 2023）

2023 年 10 月，我曾創作嘻哈歌曲〈國殤之歌〉表達對消防人員殉職事件的無奈——這起事件發生於同年 9 月 22 日，屏東發生嚴重公安事件，知名高爾夫球製造商明揚公司的工廠爆炸造成百人傷亡，包括 4 名消防員殉職——10 年來，台灣已有 43 名消防員死於工作。

目前，台灣針對消防員殉職相關議題的文獻，雖以法學或防災管理研究為主，但對此議題的規範性探討仍相對缺乏；鑑於消防員面對的嚴峻處境，本文希望以 2023 年明揚大火消防員殉職案為起點，分析該案中是否存在哪些不正義？如有不正義存在，又該如何朝正義而行？

如果時間倒轉，我們能避免殉職發生嗎？

白布條再添4排紅字／從盡職到殉職／到列入忠烈祠／蛤你真的在意嗎 活著的時候你是否可曾正視他？媒體報導一則一則一則轟炸／家屬已經崩塌 ／為了能見度／空話沒限度／火場煙霧瀰漫／制度遲早讓人罹難 （陳棉，2023）

在公衛領域談不義處境，很難不想到健康不平等（equality）或健康不公平（equity）。對此，Whitehead（1992）提出 7 種健康不平等的成因，包括：

（1） 生物差異、（2） 自由選擇下的負面健康行為、（3） 時間落差、（4） 選擇條件受限、（5）暴露危害環境、（6） 缺乏基本資源、（7） 健康因素。其中，普遍認為第 4、第 5、第 6 種成因導致的健康差異，是較能被避免的，是一種不義的結果。

上面的分析著重在群體的不公平，涉及消防員面對的「執業環境」，而非單一事件的不公平。本文將借用這個概念，分析 2023 年明揚大火事件中，消防員殉職到底是無法避免的悲劇，還是可以迴避、充滿不公的結果。

回顧屏東地檢署的起訴新聞稿和內政部的調查報告，本次消防員殉職的主要原因，是工廠內存放的過氧化物發生爆炸；而明揚公司未依照《職業安全衛生法》及《消防法》等規定防範危險，像是沒有設置合格的儲存空間，沒有指派保安監督或保安檢查員，且過量存放危險物品卻沒有依法申報，這些都是悲劇的罪魁禍首。

以上問題，其實都有機會被阻止。根據檢方資料，早在 2021 年時，明揚的安全管理人員就多次向主管反映化學品和架橋劑存放超量，需申報至消防單位，但這些意見卻都被高層忽視。

除了明揚公司本身的問題，政府在履行「監督職責」上是否也有疏失，同樣應受檢視。

明揚事件爆發後，政府修訂《工廠管理輔導法》，加重企業申報危險物品的罰則，希望發揮嚇阻作用。然而，事實上，在這次殉職事件發生之前，政府各單位曾多次進入明揚的工廠進行檢查，包括經濟部負責的勞動檢查與建物安檢、消防單位的安全檢查及環保單位的稽查，但所有檢查都沒有發現問題。

另外，事發的兩年之前，明揚也曾因粉塵堆積發生火災，卻沒有任何政府單位進行後續檢查。這突顯了政府部門各自為政、權責分工不清的情況。

這種情況不僅體現在安全檢查，也反映在資訊流通。亦即，工廠管理人應在消防員救火時，提供廠區化學品、位置配置圖等搶救必要資訊。這也是繼 2018 年敬鵬大火奪走 6 名消防員後，消防員所爭取到的法律保障。

但直到今天，這些資訊仍未充分建置和共享，導致權利無法有效落實。

以上制度的爬梳足以說明，消防員的殉職不僅是公司違規造成的，更涉及亟待改善的執業環境──政府監管不足及缺乏跨部門橫向連結所導致的不義結果。

照見不義的歷史

沒法忘記的只能壓抑著倖存的患了 PTSD／還在算計的出席公祭的執政者說了 SORRY 執政者說：「呃，已經討論多少方案要淡定」／抗爭者質問： 「十年來失去多少家庭多少命？」 （陳棉，2023）

透過上述分析，本文指出歷次消防員殉職事件，是可以避免的不義結果。

然而，若不能探尋不正義的根源，又該如何提出改革呢？相對於 Whitehead 描述了不義，IrisYoung的「壓迫的五張臉孔」（five faces of oppression）理論，提醒我們辨識 「壓迫根源」的重要性——若要走向正義，我們就不得不直面歷史的傷疤，照見消防員的犧牲與改革之路。

最遲於 2010年，消防員就開始起身爭取工作權益。當時，消防員徐國堯、張家偉向高雄市消防局申訴，反映對超時服勤制度、消防局強迫加班、未核給加班費的不滿。

2012 年，徐國堯發起「守護消防大遊行」，同 300 人上街訴求「合理工時」、「專業分工」、「制訂消防人員人事制度法規」——沒想到，隨後徐國堯遭到免職，歷經行政訴訟、憲法法庭辯論、無數次陳情、陳抗，至今仍未獲得平反。

2013 年，基層消防員進一步組成消防員工作權益促進會（簡稱消促會），甫成立之際便提出三大訴求：（1） 合理工時、（2） 加班權益、（3）組工會，希望爭取合理工作條件，更能透過工會保護消防員免於秋後算帳，突破傳統權威管理的桎梏。

（註）

消防改革初期即出現的「合理工時」、「加班權益」訴求，在 2019 年大法官釋憲（司法院釋字第 785 號）獲得回應。大法官認定消防員之服勤方式，包括合理工時上限、出勤休假頻率、超時補償等，已違反憲法意旨、侵害公務員公職權及健康權。當時大法官亦要求立法者，應於 3 年內建構必要且合理之規範；然而 3 年後，立院修法的幅度有限，使改革暫時成為一場空。

爾後 10 年，消防政策的倡議行動，消促會無役不與。成立至今，消促會始終以高度動能推動改革，至今也累積不少成果。

2015 年，新屋保齡球館大火造成 6 名消防員死亡，事件引發社會關注，消防員的裝備開始有所推進，事件中的指揮官「湯佳興」也被起訴，試圖檢討責任歸屬。當時我也受消促會的精神感染，與大學社團夥伴在台南市政府門口，貼上「制度殺人、消防枉死」，施壓地方政府補足裝備。

（圖為作者與大學社團夥伴的行動示意）

2018 年，桃園敬鵬工廠大火，6 名消防員殞落。彼時，消促會提出「生命三權」（調查權、資訊權、退避權）入法，爭取基層消防員有權參與災害事故調查，有權知曉現場危險物品、平面配置圖等搶救必要資訊，有權在現場無人命危害之虞不執行救災。

2019 年，台中大雅工廠發生大火，於 2 名消防員殉職後，立院終於通過「生命三權」修法的妥協版本——其中，消防法雖增訂「救災資訊透明」條文，但對違規且造成傷亡的業者僅有行政罰鍰、未賦予刑責，使消促會憂心成效不足——2023 年，屏東明揚工廠大火，過氧化物爆炸導致 4 名消防員死亡，就是上面我們知道的事了。

回顧過去 10 年的抗爭之路，軌跡顯示：消防員陣營總在有人「犧牲」後，才有多一點機會換得政府正面回應，才讓社會看見消防工作的高風險和資源匱乏的現實。每一次犧牲，似乎都成為推動政策改進的沉痛代價，但真正落實保障消防員安全的制度改革，卻總是緩慢、步履蹣跚。

朝向正義的改革

火神的眼淚 那不只是戲劇 火神流眼淚 現在它還在繼續 火神流眼淚 那不是命定 火神不流淚 搶救自己命運 火神故事如果記得 做點什麼吧不只是祭神 雙十國慶還是國殤 訴求在這你給我聽著 「顧職安、要公安、組工會」（陳棉，2023）

綜觀每次消防員殉職事件發生後，事件發展可分為「司法咎責」和「制度改革」兩條軸線。司法咎責方面，檢方會就案發現場的管理人員起訴求處刑期。制度改革方面，立院也會視情況通過修正案，加重罰則或管制手段。

然而，消促會最想要的，即讓消防員適用《職業安全衛生法》、《工會法》的訴求，卻仍望穿秋水。目前行政院還是想要透過修正《消防法》、《公務人員協會法》等規定回應，等同宣告 10 多年來消防員組工會的目標，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。

這樣碰壁的改革路線，代表基層消防員的消促會，和代表雇主方的政府存在高度衝突，也正是消防改革歷史的縮影。10 多年來，基層消防員們在高工時之餘付出心力，推行合理工時、補充裝備人力、落實專業分工、組織工會、生命三權等改革，卻在過程中遭政府剝削、打壓、排除、漠視，僅能把握每次殉職後短暫開啟的機會之窗，換來些微進步。

本文分析明揚大火消防員殉職事件，指出該事件不義之處；再爬梳消防改革歷史，說明消防員為權益而奮鬥，是以何等犧牲為代價。本文主張，眼下的消防改革，不單是立法或環安技術的斟酌，而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，更是正義與不義的抗衡。如要朝向正義的改革路線，政府應正視過往壓制消防員聲音、排除消防員參與、剝削消防員權益的不義歷史，正式為不義歷史道歉，並作出符合消防員需求的改變。

此外，政府更應開放消防員組工會，讓基層消防員的聲音進入改革議程，拾起他們本該擁有的「勞動三權」（團結權、協商權、爭議權），以此作為矯正不義歷史的行動宣示。

【本文作者】

陳宗欣（陳棉）

國立臺灣大學健康政策與管理研究所、嘻哈創作者。

【本文核稿】

網站主編，王鼎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