許恩恩
2023-12-20發佈
2024-01-28更新
當我們把公務員關起來,討論「基層公務員是否有病態傾向」會如何?|人文思想
公務員真的只想混到下班嗎?作者讓公務員們分成小組討論,簡要分享成果。結果,不只是抱怨,不只講故事,還有更多。
Youtube 頻道「壽司坦丁」,先前發布了一隻影片討論「基層公務員是否有『病』:公家機關如何侵蝕道德能力?」其中,引用國外學者 Zacka 的研究,如《國/民的交會處:基層公務員的道德能動性》(暫譯)指出:善良認真的公務員可能會發生「病態的道德傾向」。
影片截至今日,已經有 68 萬觀看次數、超過兩千則留言;引發關注的背後,其中不乏基層公務員「現身說法」表達共鳴。明明影片不是要來稱讚公務員的,那為何許多公務員,紛紛透過帳號傳遞認同呢?
公務員一種是非常需要「匿名發言」的生物
我經常帶領以基層公務員為目標群眾的培訓課程。在那些課程中,經常會請他們「參與討論」。因此,我發現:他們是一群很需要「匿名提問」的生物。
這很好理解。作為國家機器的小螺絲釘,平常要依法執行大大小小的工作,想要表達自己的意見,就需要一個保護程序,來讓他們重拾一個常態人類的表達習慣。
網路頻道下的留言,當然也是讓他們重回人間「做自己」的平台。畢竟不用簽公文蓋章,不用合先敘明什麼的。
因此,當影片底下湧入公務員吐苦水、提供自身經驗的時候,那畢竟是躲藏在螢幕後的「無聲吶喊」,我便產生了一個好奇:如果面對面出來講呢?
如果,在一個實體的空間,讓三十個分別來自不同機關、不同層級跟年資公務員,一起討論這個影片的內容,會有什麼不同的反應嗎?
除了大嘆「終於有人懂我們」的感受之外,基層公務員們經過討論之後,他們提出的想法,是 否真能和這份研究,以及這支影片所傳達的內容,有對話並產生行動的可能?
公民參與的研習課,我偷渡了這個議題
在某場公務人力發展中心的培訓課,為期兩天,有一半的人感興趣而自己報名,有一半的人是業務所需或僅僅代班。第一天中午,我問現場有誰看過前述影片,沒有人舉手。「我先跟大家打個預防針,待會這個影片會說你們有『病態的道德傾向』,但不是要罵你們的意思。」
這邊引用壽司坦丁的原文:「我們經常會以為法律或政策,這些國家賴以運作的原則,是由官僚體制最高層,也就是國會、總統這些政治精英制定的,Lipsky 說這是大錯特錯。事實上,法律和政策是由政府科層體制的最底層,也就是基層官僚(Street-level Bureaucracy)決定的。Lipsky 的意思是,法律不可能窮盡,也不可能完全量化人類及其複雜的社會生活世界,所以法律如果要被執行,就肯定得仰賴執法的人,依據現場複雜狀況去詮釋法律。
「另外,公務的人力注定永遠都是短缺的,所以公務員勢必得選擇性執法。這種基層公務員擁有怎麼執法、對誰執法、或是把資源分配給誰的彈性的決策空間,稱為『裁量權(Discretion)』。」影片中如此強調著。
看完十八分鐘的影片,我把大家分成五組進行小組討論,最後再讓各小組簡要分享成果。
結果,真的不只是抱怨,不只是講故事,還有更多。
公務員傳達了多樣的「結構中的自我理解」
有一組的報告者支支吾吾,但大家聽得屏氣凝神。因為他似乎就在現場重現了「認知失調」的處境。他傳達種種高度反身性的體悟,像是過去夾在民代和長官之間左支右絀的痛苦,說著在公文及談參等不同正式程度的文件中,該如何斟酌拿捏,最後不得不產出一個自己也很彆扭的答案。
有人說,公務員會這樣「裁量」,也是人性,就像超商店員。
呼應前述影片後段──台灣審查低收入戶的例子,有參與者提及:申請民眾若是態度不好,公務員就不會積極提供獲取資源的方法;例如有一組就報告說「人跟人之間終究是要互相,」他比喻:超商有些特惠組合四十九元、五十九元等標籤還沒貼上櫃,店員心裡知道,但如果消費者態度比較差「像是有些屁孩可能很兇,」那麼店員也許就不會提醒你,「這也是一樣的道理,我們都是人。」
也有人說,裁量權是「必要之惡」,資源有限,大家都很清楚,但是日子要繼續走。
更有人不太認同影片說「法律或政策不是政治菁英,而是基層官僚決定。」畢竟他們仍然是在有限度的範圍內去行使「裁量權」。但是,所有的組別都同意「制度設計確實很重要」,並肯認許多制度都存在值得調整的空間──承認這些不完美的制度,確實同時影響他們的工作狀態。
我從來沒有帶過一場公務員培訓的小組討論分享,大家高度專注地聆聽彼此。
他們很透徹地理解這整個龐大的結構,不容易輕易撼動,並承認他們隨這個幅度擺動。這個承認本身即透露出高度的自主意識,就像是「我知道這有毒,也知道我哪裡受到影響。」所以有些人很明白,什麼時候他們擁有了「能動性」(即使他們不使用這個詞彙)。
大家都同意「基層主管」的重要性
有些比較資深的工作者,分享他剛開始工作,確實會覺得長官目標跟自己所學的不同(傳說中帶著理想進體制的公務員!)而逐漸感受到認知失調;但從事工作久了之後,又會發現「長官有長官的智慧,某種程度也是對的。」就漸漸能夠對齊認知了,大家聽到這邊無不發出笑聲。
另一組也呼應這個心態上的轉向──隨著年資、層級跟不同單位的歷練,明白大的政策目標及管理層的處境,就不會把自己看似矛盾的處境給「個人化」,從而拿捏冷漠與關懷之間的平衡。
更多人提到「組織」的差異,以及主管的重要性,提到如果「長官挺身而出,擋在外界眼光和民代前方,重新幫我們設定實質的工作目標」,這樣即使沒辦法從根本改變認知失調的處境,至少可以降低感受中的毒素,也能明白在一定限制內能做多少,自己為什麼要執行某項政策。
在壽司坦丁的影片最後,介紹到 Zacka 的研究,面對到公務員認知失調的處境,他提出「單位組織的管理者,要盡量保持單位當中的道德傾向的多樣化,達到互補和相互制衡」這個解法,也是把喊話對象鎖定在「單位組織」的向度。
白話就是,在裁量所允許的空間裡,主管該傾聽其中不同參與者的心聲,並嘗試融合在工作的動機之中。
這些來自不同單位、有基層也有比較資深的公務員們,被打散在不同組別進行小組討論,他們有人被觸動,或者反駁,但不只是吐苦水及分享故事,也不只是抱怨長官。而是認真反思了「制度設計」跟「裁量權」的本質。
他們也呼應了 Zacka 的研究,用對談的行動,他們傾聽彼此的想法,開始能理解「組織」面向、「基層主管」所扮演的角色,以及如何區分出「對外」的政策目標及「對內」的工作意義。 別把「公民」當成「別人」,在某些場景,公務員也是民眾
實際上,第一天的課程,我之所以挑選與公務員切身相關的主題做討論,不只是我個人的好奇,而是為了讓他們別把「公民參與」僅僅當成業務用詞,別把「公民」當成「別人」。在某些場景裡,公務員也是民眾、也是要「參與」政治的公民。
「記住你們剛剛討論影片的感覺,那就是公民來參與我們所謂『公民參與』的感覺,或者說參與任何政府舉辦的活動、公聽會、說明會的感覺。因為這些主題跟他們息息相關。」
兩天的課程裡,在第二天,我為了讓大家繼續保持在「被刺激」的狀態,上午討論演練的主題就是死刑。而且,我還把廢死聯盟的成員也邀到現場,針對死刑替代方案及相關獄政措施,先進行了短演講,才進入討論。
相比過去在類似場合,大家對死刑的態度及討論軌跡,並沒有太多差異。不過,或許是前一天先抒發了自身的課題,並帶入了更多同理,後來也收到一些回饋──對於這種差異的呈現與對話,不少參與者感到有價值,並樂見能夠與不同立場的人對話。
整整兩天,我當然也有安排傳統的講授環節,例如介紹開放政府聯絡人制度、協作會議以及大大小小的公民參與程序和理論詞彙。同時,我卻也受到 Zacka 研究和壽司坦丁影片的影響,想著:若是我把授課內容講得很理想,結果有學員產生了對這個理想跟方法論的高度認同,但他們回去很難執行(非常高機率的結果),那大家最後不就更加「認知失調」嗎?
所以第二天的下午,我請大家站起身來,在牆壁上畫了一整條光譜,在光譜兩端的端點上寫字。例如「你的職場性別平等嗎?」一端是不平等,一端是平等,大家在光譜之間選擇位置;站定位之後,我再挑選不同位置的人聊聊。就這樣用議題導向的問法跑了幾輪。
我又問「你的工作跟生活平衡嗎?」一端是工作,一端是生活,大家也依照自己的情況移動位置。接著我追問「那你理想的平衡在哪裡?」有些人停留在原本的位置,有些人移動了。
從他們的發言中,我發現大家其實很想延續昨天的討論,也就是影片中談到公 務員可能認知失調的問題。所以我改問「你的職場是比較團結,還是各做各的?」大家跑動,開始比較主動拿麥克風說話。「你是準時下班的,還是經常加班的?」麥克風兩端是兩個世界,但也有加班者站在中間,認為他的工作性質如此,他很甘願。
站起來跑動,似乎也讓現場的氣氛起了化學作用,開始有人接力「其實我昨天就很想說,有關於我面對的困境。」他們從別人的單位組織中獲得啟發,或是期待能不同年資和歷練的人口中,聽到可以讓自己受益的想法──這或許也是難得,可以安全抒發自己心情的時刻。 差異該如何看待:公務員/非公務員都是人
倒數兩個問題,我在兩端寫下「貓派,還是狗派?」以及「甜湯圓,還是鹹湯圓?」大家歡樂跑動。 最後一堂課,我說差異其實無所不在,有些差異導致我們好像很對立,很不喜歡彼此,有些差異我們就覺得沒差,甚至覺得好玩;那麼究竟是什麼因素讓我們的社會及制度,對於不同的人,採取不同的做法呢?
這個「不同」,究竟是永恆不變的,還是隨著不同時代跟文化會有所不同?這些差異化的做法都是有道理的嗎?什麼時候我們應該適當檢視這些標準呢?
前面這些問題,都回扣到 Zacka 提到「裁量」,不自外於社會規範,包括刻板印象跟歧視也可能作用於其中;而這些問題也是我在做「公民參與」授課主題的重點:透過不同題材跟方法,建立這種對於「差異」的反思,在政策過程中鼓勵人們盡量開放,讓多元的聲音參與進來。
壽司坦丁的影片及 Zacka 的研究,固然是針對基層公務員,探討體制的特徵及其與個體的交互作用。我得到的啟發則又回到自身。每一次公務員培訓課程,我預設了公務員這個「他者」作為對象,但從他們的討論跟回饋,我也更能回頭看見自己:意識到我們在做公民參與的設計、審議主持跟引導討論的微觀技術時,過程中的權力關係其實跟基層公務員談論「裁量權」很像。
我的工作,同樣該反思制度設計的影響,並強調組織文化及單位管理者的角色。道德傾向偏狹化的困境,或也存在不同工作場域之中。有限的條件與權責範圍之中,如何做到在工作中「降低毒素」,這個問題或也不只公務機關專屬。
在培訓的兩天裡,當我意識到大家一步步配合著課程安排,卻也不時透露出想要藉由這種開放性的引導,跟身旁的同仁有更多的交流時,我就把原本緊繃的課程放鬆了一些。教學相長,最後獲益最多的,果然還是我自己。
這樣的交流,也讓腦海經常浮現「我做這些到底有沒有用?這麼重要的事情到底要怎麼推?」的心靈拷問,也減輕了一些。原來長期做倡議的我們,也是同一種症頭。當我們一起看見所處的龐大結構,並不是歸咎個人的麻痹冷漠或過度關懷,而是明白緩慢的大制度設計、眼下的中層組織影響,進而看清楚自己的能動性。
從社會學研究所畢業後,我已經很少拾起這些學術詞彙,壽司坦丁的影片或許做到他要做的事情了。跟我一起相處兩天的人們,或也隱約了解社會學想要提醒的觀點了吧。
【本文作者】
許恩恩
社會學學士、碩士。齊想創造工作室的共同創辦人,期待和多元行動者「作伙想,同齊做」。文章散見《端傳媒》、《思想坦克》,合著有期刊論文〈「我們 NGO」: 太陽花運動中的網絡關係與社運團結〉。
【本文核稿】
網站主編,王鼎棫
*本頻道「人文思想」,開展社會現象背後,那些需要被人了解的脈絡與思考。